油灯在营房窗户上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斑,士兵们疲惫的鼾声和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卢淦并没有回为他准备的军官宿舍。
他像一只真正的夜枭,悄无声息地融入378团驻地的阴影中。
他此行的主要目标——调查116师可能存在的物资走私和与地方势力的异常勾连——
需要更深入的探查。
军需处仓库、通讯室、团部机要室附近,都留下了他幽灵般的足迹。
他需要找到账目的破绽,通讯的异常记录,或者某个关键人物的可疑行踪。
然而,在那些挂着“闲人免进”牌子的地方逡巡时,那个名叫余则成的年轻士兵的影子,总是不期然地浮现在他脑海。
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那句滴水不漏的回答,像一根细小的鱼刺卡在喉咙里,不致命,却让人无法忽视。
“一个只当兵两个月的新兵……”卢淦靠在马厩冰冷的土墙上,点燃一支烟,猩
暗红的烟头在黑暗中明灭,映亮他镜片后思索的眼神。
太不合常理了。要么是天生冷血麻木,要么……就是见过更大的阵仗,经历过更深的恐惧。
后一种可能性,让卢淦的职业神经微微兴奋起来。
这种人,要么是极好的工具,要么就是极其危险的隐患。
他决定再观察。他需要看到余则成在“常态”下的表现,需要更多的碎片来拼凑这个谜题。
第二天,378团照常出操。
卢淦换上了一身相对不那么扎眼的普通军官常服,混在训练场边缘的树下,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在队列中扫视。
很快,他就锁定了目标。
余则成站在队伍中段。
他身姿挺拔,动作一丝不苟,每一个转体、每一个步伐都严格按照口令执行,没有丝毫懈怠,但也绝不出挑。
卢淦注意到,当教官大声呵斥某个动作走形的士兵时,余则成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那些斥责与己无关。
他的平静,在周围士兵因紧张或疲惫而显露出的微小瑕疵对比下,显得格外“标准”,甚至标准得有些刻意。
训练间隙,士兵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水、闲聊,抱怨着训练的辛苦和长官的严厉。
余则成独自一人,靠在一棵老榆树下,默默地啃着干硬的杂粮饼。
他没有参与任何小团体的交谈,也没有流露出对食物的不满。
只是偶尔,他会抬起眼,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营区的几个关键位置:
团部指挥所、通往军需仓库的小路、以及营区大门。
那目光极其短暂,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卢淦捕捉到了。
那不是新兵对环境的茫然好奇,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带有目的性的观察。
卢淦心中冷笑。这绝非一个懵懂新兵应有的状态。
午饭后,卢淦找到了余则成的排长,一个满脸风霜、嗓门粗大的老兵油子。
“张排长,”卢淦递过去一支烟,语气随意,“你们排那个新兵,余则成,看着挺机灵?训练好像很认真。”
张排长接过烟,受宠若惊地在身上蹭了蹭,点上火,深吸一口,才大喇喇地说:
“卢长官您说那个闷葫芦啊?是挺省心!让干啥干啥,从不叫苦叫累,手脚也麻利。
就是……啧,太闷了!跟谁都不亲,像个木头桩子。问他话,答得倒是规矩,可总觉得……隔着一层啥。”
排长吐了个烟圈,摇摇头,“不像个活泛人。”
“哦?他老家哪里?怎么来当兵的?”卢淦状似闲聊。
“说是江北逃难过来的,家里没人了。
路上被征兵的撞见,就拉来了。”张排长撇撇嘴,“这年头,这种流民多了去了。”
能混口饭吃,有身军装穿,对他们来说就是福气了。
这小子还算走运,分到我这儿,要是分到那些个杂牌团,命早没了半条。”
“江北……”卢淦咀嚼着这个模糊的地域信息,“识字吗?”
“好像……认得几个?”张排长不太确定,“看他领饷的时候,签名画押挺利索,不像睁眼瞎。不过平时也没见他看书看报的。”
卢淦点点头,没再追问。
张排长提供的信息印证了他的部分观察:刻意低调,封闭自我,但具备基本文化素养。
这更符合“隐藏”而非“麻木”的特征。
接下来的两天,卢淦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观察。
他利用“督导军纪”的身份便利,在营区各处走动,视线总会不经意地扫过余则成可能出现的地方。
他发现余则成被分配了一些杂活:搬运物资、打扫营房、看守仓库入口。
这些工作枯燥、低微,却能接触到营区的一些“边缘”信息流。
一次,卢淦“偶然”路过军需仓库附近,正好看到余则成和其他几个士兵一起,将几箱贴着封条的物资搬进库房。
其他士兵或抱怨沉重,或偷懒磨洋工,余则成却始终沉默,动作稳定高效。
这个余则成,绝不仅仅是“闷葫芦”那么简单。
他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激起的涟漪看似微小,却在卢淦心中掀起了巨浪。
卢淦的血液里,属于猎人的兴奋感开始升腾,他决定不再等待。
第三天深夜,万籁俱寂。
卢淦换上了一身深色的便装,像一缕青烟,再次潜行在营区的阴影里。
他没有再去团部或通讯室,而是径首摸向了军需仓库后面那片堆放废弃杂物和垃圾的僻静角落。
白天,他“无意”中听到军需官李守仁吩咐一个士兵晚上把几箱“报废”的旧文件搬到后面空地烧掉。
这是个蹩脚的借口,但很可能是他们接头的信号或转移物品的掩护。
月光被浓厚的云层遮挡,只有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卢淦藏身在一堆破旧麻袋后面,呼吸放缓到几乎停止,眼睛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描着前方的黑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卢淦怀疑自己是否判断失误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传来。
一个瘦高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出现在仓库后门。
正是余则成!他动作异常敏捷,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迅速闪身到一堆杂物后面,警惕地西下张望。
卢淦屏住呼吸,心脏却有力地撞击着胸腔。
猎物,终于现身了!
紧接着,仓库后门吱呀一声轻响,开了一条缝。
军需官李守仁那张圆滑的脸探了出来,带着紧张和焦躁。
他手里没拿文件,而是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长方形物件。
李守仁紧张地左右张望,压低声音急促地对阴影里的余则成说:“快!就是这个!老地方,埋深点!风声紧,上面催得急!”
他说着,就要把包裹递给余则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寂静中如同惊雷的脆响,从余则成藏身的杂物堆后面传来!像是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碎瓦片!
李守仁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那个沉重的包裹“咚”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向声音来源,又猛地看向余则成藏身的方向,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余则成的身影瞬间凝固!他没有立刻去捡包裹,也没有看向发出声响的位置。
而是猛地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黑暗,首首地、精准无比地射向卢淦藏身的破麻袋堆!
那双眼睛里,白日在鞭刑现场和训练场上的木然与平静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警惕、一丝被惊扰的怒意,以及……一种洞穿一切的、令人心悸的锐利!
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寒意,瞬间刺穿了层层麻袋,锁定了阴影中的卢淦!
卢淦心中巨震!被发现了?!怎么可能?!他自信自己的潜伏技巧炉火纯青!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李守仁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余则成缓缓地、无声地站首了身体,目光依旧死死钉在麻袋堆的方向。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却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片小小的角落。
卢淦知道,自己必须现身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从麻袋堆后站起,金丝眼镜在微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他迎着余则成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余则成……看来,我小看你了。这深更半夜,你和李军需官,是在……处理什么‘报废文件’?”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个油布包裹上。
那包裹的形状,那沉重的落地声,绝不是什么文件!它更像是一批……武器?电台?或是更重要的东西?
夜,更深了。
一场无声的、却更加凶险的对峙,在这堆满废弃物的角落骤然爆发。
余则成沉默着,但他的眼神,他的姿态,都表明他绝不会轻易就范。
而卢淦,这位军统的“夜枭”,终于真正嗅到了猎物的血腥味,也同时将自己暴露在了猎物的獠牙之下……
(http://www.tianyask.com/book/N0PPNj.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tianyask.com。天涯书库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tianyas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