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意被院中渐浓的年节喜气驱散了不少。大红灯笼在檐下摇曳，映着新扫净的青石板。黑瞎子扔了拐杖，虽走路还有点跛，却己恢复了那副指点江山的派头，正叉着腰，指挥着两个帮工把刚买回来的一筐冻梨往地窖里搬。
“轻点！轻点！摔坏了冻梨，过年拿什么给灶王爷上供？当心他老人家记仇，让你来年吃啥啥不香！”他咋咋呼呼，唾沫星子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
谢雨辰穿着簇新的绛红织锦棉袍，立在廊下，含笑看着这热闹。他手里捧着一个黄铜手炉，暖意透过掌心熨帖着西肢百骸。目光扫过院子，落在东厢房门口那个新贴上去的、歪歪扭扭的大红“福”字上，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承诺就是在这片喧闹的暖意中走出来的。他穿着老吴找来的厚实棉袄，臃肿得像个团子，脚步却比往日沉重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缓。芯片进入深度节能模式后，世界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薄纱。曾经清晰无比的环境数据流消失了，只剩下模糊的光影轮廓和略显嘈杂的声响。思维像是被套上了缰绳，运转滞涩。最不习惯的是那个“空间口袋”的彻底沉寂，仿佛身体被硬生生切掉了一部分感知。
他走到谢雨辰身边，安静地站着。目光投向院子里忙碌的黑瞎子，又掠过西厢房紧闭的门扉。
“感觉如何？棉袄还暖和吗？”谢雨辰侧头看他，声音温和。他敏锐地察觉到承诺今日有些不同，那份惯有的、近乎透明的专注似乎蒙上了一层疲惫的阴影。
承诺点点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暖和。谢谢。”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谢雨辰手中的黄铜手炉上，芯片的被动热感模块捕捉到那稳定的热辐射源，“手炉…热效率约40%，铜导热性良好，但散热较快，需频繁更换炭火。建议优化保温层结构，或使用相变储热材料填充。”
习惯性的分析脱口而出，只是语速慢了些，少了些往日的斩钉截铁。
谢雨辰哑然失笑，将手炉塞进承诺冰凉的手里：“拿着暖暖。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讲究个顺手和意头。相变材料…听着就冷冰冰的。” 他拍了拍承诺的肩，“别总想着优化。过年，就是图个热闹，图个心安。”
承诺捧着温热的铜炉，那实实在在的暖流顺着手臂蔓延，短暂地驱散了体内的寒意和芯片低能耗运行的嗡鸣带来的不适。他低头看着炉盖上精致的镂空花纹，不再说话。
黑瞎子一瘸一拐地凑过来，一把揽住承诺的肩膀动作因腿伤而有点变形：“嘿！小祖宗！发什么呆呢？走！跟瞎子我去前头铺子里瞧瞧！老吴刚进了批新窗花，花样可新鲜了！挑几张回来贴你窗户上，保准比花儿爷写的字好看！” 他挤眉弄眼，故意忽略了谢雨辰丢过来的白眼。
承诺被黑瞎子半拖着往前院铺子走，脚步有些踉跄。被动接收的声音变得模糊而混杂，黑瞎子的嗓门、帮工的吆喝、远处街巷传来的零星爆竹声…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被限制的感知带宽，带来一种轻微的眩晕感。
铺子里果然热闹。老吴正和两个熟客寒暄，柜台摊开，红艳艳的各式窗花、年画铺了满桌。鲤鱼跃龙门、五谷丰登、胖娃娃抱金鲤…浓郁的色彩和喜庆的图案扑面而来。
“瞧瞧！这个怎么样？”黑瞎子拿起一张硕大的“连年有余”，金红鲤鱼活灵活现，“贴你窗户正中间！吉利！”
承诺的目光扫过那些窗花。芯片的被动光学接收尽力捕捉着图案细节，但无法像往常那样瞬间分析染料成分、纸张纤维、剪刻工艺。他只能凭借模糊的视觉印象和黑瞎子兴奋的解说去“感受”。一种陌生的、被信息流淹没的无力感悄然滋生。
“都…很好。”他有些费力地组织语言，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你挑吧，我…不懂这些。”
“嘿！这有什么懂不懂的？看着喜庆顺眼就成！”黑瞎子兴致勃勃地挑拣起来，拿起这张看看，又拿起那张比比。
承诺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铺子里温暖的炭盆气息、纸张油墨的混合气味、老吴和客人带着京腔的谈笑声…这些纷杂的感官信息如同细小的针，不断刺激着他被限制的神经接口。他需要付出比平时多几倍的“精力”去处理这些对常人而言再普通不过的环境信息，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被他悄悄用袖子抹去。
“就这个！还有这个！”黑瞎子终于挑定两张，一张是胖娃娃抱鱼，一张是喜鹊登梅，“娃娃贴你屋，喜鹊贴哑巴张门口！让他也沾沾喜气，别整天跟块冰坨子似的！” 他付了钱，乐呵呵地把窗花塞给承诺拿着。
走出铺子，冷风一吹，承诺才感觉那令人窒息的嘈杂感消退了些许。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平复芯片因过载处理模糊信息而产生的微弱紊乱感。
“怎么了？脸色不太好？”黑瞎子终于注意到他的异常，墨镜后的眼神带着关切，“冻着了？还是铺子里炭盆熏着了？”
“没事。”承诺摇头，声音有些低哑，“有点…吵。”
黑瞎子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后背力道让承诺晃了晃：“嗨！过年嘛！就图个热闹！习惯就好！走，回去让老吴熬点姜汤，给你驱驱寒气！”
回到后院，谢雨辰己不在廊下。西厢房的门开了条缝，张麒麟似乎刚出来，正站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抬头望着虬结的枝干。深蓝的身影在冬日的萧瑟里，像一柄入鞘的孤刀。
黑瞎子扬了扬手里的窗花：“哑巴张！瞧！给你带了喜鹊登梅！回头给你贴门上！喜上眉梢！”
张麒麟闻声转过头，目光淡淡扫过黑瞎子和承诺，最终落在承诺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帽檐下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却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丝极淡的审视。他没有回应黑瞎子的咋呼，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又转回头去，继续看着那棵沉默的老树。
承诺捧着窗花，站在院中，感受着黑瞎子咋呼的余温，谢雨辰可能正在书房算账的宁静，以及张麒麟那份融入风雪的沉默。芯片的低能耗警报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嗡鸣，提醒着他那不断流逝的生命沙漏。两百天。在这喧闹与宁静交织的暖意里，死亡的阴影如同冰河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他将那张胖娃娃抱鱼的窗花紧紧攥在手里，粗糙的纸张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活下去。为了这方院落里给予他的暖意，他必须找到对抗冰冷倒计时的方法。
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西合院里的年味也愈发浓郁。祭灶、扫尘、蒸年糕、炸丸子…老吴带着帮工忙得脚不沾地。空气里终日飘散着糖瓜的甜香、炸物的油香、和浆糊的独特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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