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麒麟收回目光，重新归于沉寂。院子里只剩下黑瞎子还在那意犹未尽地咂着嘴，回味着那短暂的交锋和那个消失的水果贩子。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阳光正好。林朗跟着一个穿着蓝色卡其布工作服、腋下夹着个破旧公文包的中年男人街道房管所的工作人员老李，穿行在迷宫般的南锣鼓巷深处。老李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
“林同志，我跟你说，这房子位置是偏了点，离公交站得走二十分钟，但胜在清静！独门独院，正经的一进小西合！就是……就是年头久了点，瓦片有点漏，院子里的树也疯长得厉害，前几任租客都说……咳，说晚上有点动静……当然，这都是迷信！咱们新社会不讲这个！主要是租金便宜！一个月才三十块！比筒子楼一间房还便宜！”
林朗安静地听着，目光扫过斑驳的院墙，褪色的朱漆大门，门楣上模糊不清的砖雕。空气中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木料和尘土混合的气息。他不在乎什么“动静”，末世里真正的活死人他都见惯了。他在乎的是这份独门独院的清静，是那方可以仰望星空的院落，是那点可以称之为“家”的私密感。钱，他己经攒够了大半，剩下的缺口，再卖一个月水果就能填上。
老李掏出钥匙，费劲地捅着那扇老式铜锁。锁孔似乎锈住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就在这时，旁边另一座看起来同样老旧、但似乎人气更旺些的西合院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花里胡哨夏威夷衫、鼻梁上架着副能遮住半张脸的巨大蛤蟆镜、嘴里还叼着根牙签的男人，哼着不成调的《甜蜜蜜》，趿拉着一双人字拖，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他手里还拎着个空酱油瓶子，大概是准备去打酱油。
林朗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那花衬衫男人也恰好抬眼看来。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林朗的瞳孔猛地收缩。
花衬衫男人嘴里的牙签“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巨大的蛤蟆镜都滑到了鼻尖，露出了下面那双极其漂亮、此刻却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浅褐色眼睛！
“你？！”
“你？！”
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带着一模一样的惊愕，同时打破了胡同的宁静。
林朗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几天前还在子午市墙根下“瞎着眼”给人按摩的脸！此刻却神采奕奕，眼神锐利得能穿透人心！哪里还有半分盲人的空洞？
黑瞎子（花衬衫男人）则死死盯着林朗——那个消失的、卖相极佳水果的“老实”贩子！此刻却跟着房管所的人，出现在了他家门口？！来看房？！
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反差，让两人脑子里瞬间闪过同一个念头，又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按摩这么赚钱吗？！”
“卖水果这么赚钱吗？！”
话音落下，两人都是一愣。随即，看着对方脸上那如出一辙的惊愕和滑稽，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点“原来你也在这装”的默契感油然而生。
“噗嗤……”黑瞎子先绷不住了，蛤蟆镜彻底滑落，挂在他脖子上，他指着林朗，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卖水果的！是你啊！哈哈哈！按摩？嘿嘿，瞎子我这叫体验生活，深入群众！倒是你……”他上下打量着林朗，眼神里充满了戏谑和重新燃起的、更加旺盛的探究欲，“卖水果都能卖到要租南锣鼓巷的西合院了？你这生意……够可以的啊！”
林朗脸上的惊愕也迅速褪去，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牵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他看着眼前这个判若两人的家伙，那身花哨的夏威夷衫，那副掉链子的蛤蟆镜，还有那肆无忌惮的大笑，哪里还有半点按摩摊前“憨厚可怜瞎眼哥哥”的影子？他摇了摇头，也低声笑了出来：“彼此彼此。”
老李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钥匙都忘了拧：“你…你们认识？”
“何止认识！”黑瞎子一把揽过还在发懵的老李肩膀，动作亲热无比，脸上瞬间切换成热情洋溢、人畜无害的笑容，指着旁边那扇正被老李捅锁的门，“李干事！巧了不是！这是我兄弟！铁磁！他来看这房子？哎呀呀！这破院子，空了多少年了！阴森森的！租给别人我还不放心！租给我兄弟，那最合适不过了！”
他不由分说地抢过老李手里那把生锈的钥匙，对着锁孔捣鼓了几下，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咔哒”一声，那顽固的铜锁竟然应声而开！
“来来来！兄弟！快进来看看！别看外面破，里面……呃，里面也挺破！”黑瞎子推开沉重的院门，一股陈年的灰尘和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院子里果然荒芜，杂草丛生，一棵老槐树枝桠张牙舞爪，几乎遮蔽了大半个天空，几间厢房的窗户纸都破了，黑洞洞的。但他却像推销金銮殿一样，热情地拉着林朗往里走，嘴里滔滔不绝：
“你看这院子多大！清静！种点花花草草多好！这老槐树，夏天乘凉绝了！瓦是有点漏？小问题！我会修啊！至于晚上那点‘动静’……”他凑近林朗耳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隔壁住着你黑哥我，啥妖魔鬼怪敢来？保管比庙里还清净！租金三十？太值了！李干事，我看也别看了，就定这儿了！我兄弟绝对满意！”
他一边说，一边疯狂地给林朗使眼色，那眼神分明在说：兄弟，信我！租下来！以后好“交流”！
林朗站在荒草丛生的院子里，环顾着西周破败却骨架犹存的房舍，感受着脚下青砖传递的岁月凉意，又看了看身边这个热情过度、眼神里闪烁着狡黠和强烈好奇心的“前瞎子”邻居。
一个念头清晰起来：清静？怕是没了。麻烦？估计少不了。
但……似乎，也不坏？
至少，比一个人对着空院子发呆有趣得多。
他看着黑瞎子那双充满期待以及“快租下来让我有机会继续研究你”的潜台词的漂亮眼睛，又看了看一脸“这都行？”表情的老李，最终，迎着穿透老槐树枝叶洒下的、斑驳跳跃的阳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就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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