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奴篇》
自那雨夜惊魂一瞥后，柳明远的心境便如那案头的古镜，覆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幽微。初时的惊悸惶恐，在日复一日的孤寂清寒中，竟如冰雪般悄然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秘的、带着颤栗的期待。他将那柄名为“鉴心”的古铜镜，郑重其事地置于书案最显眼处，每日读书前，必先用布巾小心拂拭——尽管镜面依旧混沌模糊，那刺骨的寒意也从未稍减。
期待的种子，在第三个寂寥的雨夜悄然破土。
油灯昏黄，映着书卷上密密麻麻的墨字。柳明远正读到“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心头无端泛起一丝涟漪，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镜面。就在那瞬间，镜中那片亘古不变的混沌雾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开，再次变得澄澈深邃！
是她！
那雨夜惊鸿一现的绝色女子，依旧是一袭素雅的天青襦裙，云鬓微松，玉簪斜簪，静静地“伫立”在镜中幽深的水波之后。这一次，她的身影更加清晰，眉目如画，肌肤胜雪，仿佛能看清她长睫下流转的眸光。她并未微笑，只是微微侧首，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倾听姿态，凝望着灯下苦读的柳明远。
柳明远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呼吸都屏住了。他不敢眨眼，生怕惊扰了这镜中幻影。他试探着，低声吟诵了一句刚读到的文章：“……思无邪，其心正……”
镜中女子眼波微动，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柔和的弧度，仿佛听懂了他的心声，在无声地赞许。随即，她的身影如同投入水中的倒影，轻轻晃动，再次被那层浓重的混沌雾霭吞噬，镜面恢复模糊，映出柳明远自己那张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庞。
没有惊惧，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与慰藉，瞬间淹没了柳明远。“镜仙……她果然是镜中仙！是怜我孤苦，特来相伴！”他喃喃自语，心头那点残存的疑虑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近乎虔诚的笃信与深深的迷恋。
自此，“幻月”便成了柳明远心底为这位镜中仙灵默默取下的芳名。如同约定俗成，每当夜深人静，油灯独对书卷之时，“幻月”的身影便会在镜中准时浮现。她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陪伴：有时执着一柄素纱团扇，在镜中虚虚轻摇，带来一丝不存在的凉风；有时托着香腮，眼波盈盈，专注地“听”他读书诵文；更多的时候，是见他伏案疾书墨干笔涩时，便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在镜中倒映的砚台位置，做出研墨的优雅姿态，动作轻柔舒缓，仿佛真能嗅到墨锭化开的松烟清香。
柳明远彻底沉溺其中。他将这镜中幻影视为上天恩赐的知己，红袖添香的神眷。无人时，他便对着古镜倾诉衷肠：科场抱负的踌躇，家境贫寒的窘迫，世态炎凉的感慨……以及，那潜藏心底、日渐滋长的倾慕与眷恋。他将满腔无处安放的情愫，尽数寄托于这镜中无声的倩影，视她为浊世中唯一懂得自己的灵魂。
“幻月，若此番得中，我必不负你……”情动之时，他常对着镜面低语，指尖隔着冰冷的铜面，轻轻描摹那虚幻的轮廓，仿佛能触到一丝微温。镜中的“幻月”总是报以温柔浅笑，眼波流转间，情意绵绵。
然而，这镜花水月的温情之下，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正悄然滋生。
那一夜，柳明远因白日里被城中富户公子奚落，心中郁愤难平，读书时心浮气躁，笔下的字迹也失了往日的工整，变得潦草凌乱。他烦躁地掷下笔，揉着发痛的额角，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镜面。
镜中，“幻月”的身影不知何时己悄然显现。但这一次，她没有研墨，也没有摇扇。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正专注地凝视着柳明远刚刚写下的、一片狼藉的字迹！更让柳明远头皮瞬间炸开的是——她竟缓缓抬起了那只虚幻的玉手，纤纤五指在镜中虚握，仿佛握住了一支无形的笔！
紧接着，那玉手悬于镜中倒映的纸页上方，手腕微动，竟开始凭空“书写”起来！动作流畅，笔锋转折间，赫然是在模仿柳明远方才写下的那几个歪斜潦草的字！
柳明远如遭雷击，浑身汗毛倒竖！他猛地眨眼，定睛再看——
镜中，“幻月”依旧保持着托腮倾听的温柔姿态，方才那执笔仿写的骇人景象，仿佛只是灯影晃动造成的错觉。然而，一股冰冷的寒意却从脚底首窜头顶，比那镜面本身的冰冷更甚百倍！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颤抖着手拿起自己方才写下的纸页。目光死死锁在那几个潦草的字上。看着看着，一股更深的寒意攫住了他——那字迹，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属于他的、带着妖异劲道的筋骨？是错觉吗？
此后数日，柳明远刻意留心。他发现自己偶尔在凝神书写时，手腕会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僵硬感，仿佛被无形的丝线轻轻牵扯了一下，笔下的某个笔画便会突兀地变得格外凌厉或滞涩，与整体风格格格不入。而那柄古镜，依旧冰冷地立在案头，镜中的“幻月”也依旧夜夜相伴，笑容温柔。柳明远在“情”字障目之下，竟将这异状归结为“仙家妙法，助我精进”，或是自己心神不宁所致，非但不疑，反而对这镜中幻影的“神通”更添几分敬畏与痴迷。
这一日，书斋的木门被轻轻叩响。好友李伯阳来访。李生乃城中画师，为人洒脱不拘，与柳明远贫贱相交，情谊甚笃。
“明远兄，多日不见，愈发用功了！”李伯阳笑着走进，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书案。当他的视线触及那柄静静躺在书卷旁的斑驳古镜时，脸上的笑容倏地一僵。
“咦？”他眉头微蹙，几步上前，也不避讳，伸手就想去拿那镜子，“这铜镜……好生古怪的形制，何处得来的？”
柳明远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地伸手挡了一下：“哦，前些日子雨夜避雨，旧货摊上随手购得的小玩意儿罢了。”
李伯阳的手停在半空，指尖距离冰冷的镜面尚有三寸，却仿佛被无形的寒气刺痛，猛地缩了回来。他脸上的轻松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与隐隐的不安。他盯着那模糊的镜面，又看看柳明远略显苍白却透着异样光彩的脸，沉声道：“明远，非是我多嘴。此物……此物入手是否冰冷刺骨？镜面混沌不明，观之令人心头发悸，绝非吉兆！我观你气色，似有阴气缠身之象。听为兄一句，此等来历不明、邪气森森的古物，还是……尽早弃了为好！”
柳明远闻言，心头掠过一丝不快。他视“幻月”为至宝，岂容他人诋毁？面上却不好发作，只淡然一笑，不着痕迹地将古镜挪到书案更深处：“伯阳兄多虑了。不过一面蚀坏了的旧铜镜，值当什么？我读书累了，看看这古拙之物，聊作消遣罢了。” 语气虽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
李伯阳见他如此，心知劝说无用，只得暗叹一声，岔开话题。临别时，他深深看了那古镜一眼，又拍了拍柳明远的肩膀，忧色难掩：“你好自为之……府试在即，保重身体。”
送走李伯阳，书斋重归寂静。柳明远回到案前，看着那古镜，心中对李伯阳的劝诫不以为然，反觉他过于迂腐。他拿起一本新到的信札——是远在邻县的未婚妻周婉琴托人捎来的。
拆开信封，一缕淡淡的、属于婉琴的熟悉馨香飘散出来。信笺上字迹娟秀工整，尽是温言鼓励与关切叮嘱，末尾还附了一首含蓄表达思念的小诗。信中还附着一个精巧的香囊，针脚细密，绣着一对相依的翠鸟。
婉琴的深情厚谊，如同冬日暖阳，熨帖着柳明远的心房。他着香囊，心中泛起真实的柔情与愧疚。他走到古镜前，对着那模糊的镜面，轻声叹道：“婉琴待我情深义重……此番若得功名，必不负她。”
话音落下的瞬间，柳明远清晰地看到，镜中那片混沌的雾霭深处，“幻月”那绝美的容颜似乎极其短暂地凝固了一下！那双永远温柔含笑的秋水明眸中，仿佛掠过一丝极快、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冰冷异色，快得让他以为是灯光摇曳的错觉。镜面依旧冰冷刺骨。
他心头莫名一悸，随即又摇头失笑。定是连日苦读，眼花了。他珍重地将婉琴的信和香囊收好，目光再次落回书卷上。灯影下，他提笔欲写，手腕处那熟悉的、细微的僵硬感，又毫无征兆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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