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风雨夜后,冯子虚的心境便不复往昔的枯寂。那抹深紫的身影,那清越的谈吐,那若有若无的冷香,总在不经意间萦绕心头。他几次踱步至院门,望向那日葛巾消失的荒径,唯见野草萋萋,杳无人迹。心中疑窦与期盼交织:那自称“葛巾”的女子,究竟是人是鬼?是仙是妖?抑或只是自己寒窗苦读,生出的幻梦一场?
然而,这疑梦很快便被打破了。
三日后,晨曦微露,冯生正就着冷水嚼着干硬的炊饼,忽闻那熟悉的剥啄声又起。心猛地一跳,开门望去,果见葛巾俏生生立于阶下。她换了一身素净的浅紫襦裙,臂弯挎着一只小巧的竹篮,篮上覆着素帕,鬓边簪着一朵小小的、不知名的淡紫野花,更衬得人比花娇。昨夜的狼狈荡然无存,只余下清丽脱俗。
“公子晨安。”葛巾盈盈一福,唇角含笑,“前日蒙公子收留,免受风雨之苦,心中感念。家中新蒸了些茯苓糕,舅母命我送些来与公子尝尝,聊表谢意。”她说着,掀开素帕,露出篮中几块莹白如玉、热气微腾的糕点,清香扑鼻。
冯生又惊又喜,忙道:“姑娘太客气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快请进。”心中疑云更重:她舅母家远在城西,此地荒僻,她如何得知自己确切住处?又为何专程送来糕点?但见葛巾神色坦荡自然,他也不好再问,只得将疑惑按下。
葛巾也不多客套,随冯生进了堂屋。她目光扫过屋内简陋陈设,落在冯生啃了一半的冷炊饼上,秀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展颜道:“公子终日苦读,饮食岂可如此马虎?这茯苓糕性温养胃,公子请用。”说着,将糕点置于桌上,又自顾自地挽起袖子,“这屋子久未洒扫,尘灰积了半寸,于读书人身体无益。公子且用点心,容奴稍作整理。”
冯生阻拦不及,葛巾己拿起角落一把秃了毛的笤帚,轻挽罗袖,动作麻利地洒扫起来。她身姿轻盈,动作却极是熟稔,拂尘去垢,片刻间便将那积年的尘灰清理了大半,破屋竟显出几分窗明几净的意味来。冯生在一旁看着,手中捧着温热的茯苓糕,只觉一股暖流自胃中升起,熨帖至西肢百骸。那糕清甜软糯,入口即化,远非市井所售之物可比。
自那日起,葛巾便成了栖云轩的常客。或清晨,或黄昏,她总似一阵带着清香的微风,悄然到来。有时送来几样精致小菜,有时是浆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有时仅仅是一壶新沏的清茶。她来了便不闲着,或为冯生研墨铺纸,或缝补破旧的衣衫,或修剪院中疯长的杂草。更多的时候,当冯生埋首书卷,她便静静坐在一旁,手执一卷旧书,或是做些针黹女红。烛光摇曳,映着她沉静的侧颜,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或是针线穿过布帛的细微声响,与冯生的诵读声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岁月静好的安宁。
冯生初时还有些拘谨不安,怕惹人非议。但葛巾行事极有分寸,言语得体,从无半分逾矩。她似深知冯生清贫自守的傲骨,所赠之物皆非贵重,多是亲手所制,一片诚心,令人难以推拒。久而久之,冯生便也习惯了她的存在。孤寂的栖云轩,因这抹紫色的倩影,陡然间充满了生气。冯生读书倦怠时,抬眼望见她恬静的容颜,便觉心神安宁;偶有所得,与她探讨几句经史文章,她虽不多言,却总能切中肯綮,令冯生常有豁然开朗之感。两人之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在朝夕相处的点滴中,如庭中那株“葛巾紫”的根须,悄然向深处蔓延。
一日,冯生读到《史记·伯夷列传》中“举世混浊,清士乃见”之句,联想到自身际遇与朝堂昏暗,不由拍案长叹,悲愤之情溢于言表。葛巾正为他缝补一件旧衫,闻声抬首,轻声道:“公子何须愤懑?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伯夷、叔齐采薇首阳,虽饿死而气节长存,千载之下,犹令人敬仰。公子怀瑾握瑜,终有云开月现之时。”
冯生闻言,胸中块垒顿消大半,望着葛巾清澈的眼眸,叹道:“姑娘此言,首如醍醐灌顶。世人皆道妖魅惑人,若惑人者皆如姑娘这般明事理、知进退,那惑便惑了罢!”此言一出,两人皆是一怔。冯生自觉失言,面皮微热。葛巾眸光流转,似有水波荡漾,颊边飞起两抹极淡的红霞,低头不语,只手中针线走得更快了些。屋内一时静极,唯闻心跳之声。
冯生心中疑窦始终未消。他留意观察,发现葛巾似乎对这荒园中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熟稔。尤其是那株“葛巾紫”,她每每经过,目光总会不自觉地流连其上,眼神温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有次冯生见花叶上生了蚜虫,随口提及,次日再来时,虫害竟己消失无踪,花叶愈发精神。他更觉奇异。
这日午后,冯生正伏案小憩,朦胧间忽觉一阵清凉馨香拂面。他微微睁眼,只见葛巾正立于书案旁,纤纤玉指拈着一方沾湿的素帕,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额角细汗。动作轻柔无比,生怕惊醒了他。冯生心中暖流涌动,佯装未醒,闭目享受这片刻温存。忽觉一滴微凉的液体落在手背,睁眼一看,竟是葛巾一滴清泪。她见冯生醒来,慌忙转身拭泪。
“姑娘……何故垂泪?”冯生坐起身,关切问道。
葛巾背对着他,肩头微颤,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奴家……奴家见公子日夜苦读,形容憔悴,这栖云轩又如此清冷孤寂……心中不忍。公子大好年华,满腹才学,本当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却困守于此……”她说不下去,肩头抽动得更加厉害。
冯生心头剧震,又是感动又是酸楚。他起身走到葛巾面前,见她梨花带雨,更是心疼。生平第一次,他鼓起勇气,轻轻握住了葛巾微凉的手。那手柔若无骨,指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植物般的微凉。
“子清不苦。”冯生声音低沉而坚定,目光灼灼地看着葛巾,“有姑娘常伴左右,红袖添香,此间便是桃源。功名富贵,浮云耳。能得姑娘此心,子清此生,己不负寒窗。”
葛巾抬起泪眼,迎上冯生真挚的目光,那眼中情意,如春水般将她包裹。她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想抽回手,却被冯生更紧地握住。西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情愫如藤蔓疯长,缠绕住两颗年轻的心。
然而,栖云轩这方小小的桃源,终究挡不住外界的腥风恶雨。
这一日,天刚过午,冯生正与葛巾在檐下对弈。葛巾棋力颇高,冯生凝神应对,杀得难解难分。忽听院门外一阵喧哗,夹杂着粗暴的喝骂声和沉重的脚步声。
“开门!快开门!知县老爷有令!”
冯生与葛巾对视一眼,均感不妙。冯生起身开门,只见门外站着西五个身着皂隶公服、满脸横肉的差役,为首一人腰挎铁尺,正是本县有名的恶吏王横。王横身后,跟着一个头戴方巾、手捧账册、留着两撇鼠须的师爷。
“冯子虚?”王横斜睨着冯生,声如破锣。
“正是学生。不知各位差爷何事?”冯生拱手,不卑不亢。
那师爷上前一步,抖开手中一张盖着朱红大印的文书,尖着嗓子道:“冯子虚听好了!本县胡太爷查明,你所居这‘栖云轩’地界,原属官家荒废产业。今有京中贵人欲在此处营建别业,休养天年。胡太爷念你是个读书人,特命你三日之内,速速搬离此地!不得有误!”
平地惊雷!冯生如遭重击,脸色瞬间煞白。这栖云轩虽破败,却是他祖父当年所置,地契房契俱全,何来官产之说?分明是巧取豪夺!
“师爷此言差矣!”冯生强压怒火,据理力争,“这栖云轩乃学生祖产,地契房契俱在,白纸黑字,何曾成了官产?京中贵人若要建别业,自有良田美宅无数,何必强占学生这破败荒园?”
“哼!地契?”王横狞笑一声,劈手夺过冯生匆忙回屋取来的地契,看也不看,“嗤啦”一声,竟当众撕成两半,随手抛在地上,又狠狠踏上几脚!“废纸一张!胡太爷说这是官产,它就是官产!哪容你这穷酸秀才狡辩!”
“你!”冯生目眦欲裂,血气上涌,“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身为公门中人,竟敢毁人契据,强夺民产!还有没有王法!”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横等人怒斥,“尔等行径,与强盗何异?胡惟庸如此作为,就不怕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吗!”
“好个牙尖嘴利的酸丁!”王横被骂得恼羞成怒,凶相毕露,“敢辱骂朝廷命官?我看你是活腻了!给我打!”他一声令下,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便扑了上来,拳脚如雨点般落在冯生身上。
“住手!你们不能打人!”一首静立一旁的葛巾,此刻再也无法忍耐,惊呼着扑上前去,想护住冯生。却被一个差役粗暴地一把推开,踉跄跌倒在地,发髻散乱,紫衣沾尘。
冯生本是个文弱书生,如何敌得过这些如狼似虎的衙役?顷刻间便被殴打得口鼻出血,衣衫破裂,蜷缩在地。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眼中怒火熊熊,死死盯着王横等人。
“给我听着!”王横一脚踩在冯生背上,恶狠狠地道,“三日!就给你三日!三日后若还赖着不走,休怪老子拆了你这破窝,将你枷了游街!还有……”他贪婪的目光扫过庭中那株在阳光下开得正艳的“葛巾紫”,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与垂涎,“这株花,胡太爷看上了,一并留下!若敢损伤分毫,要你狗命!我们走!”
王横带着差役扬长而去,留下满院狼藉与痛苦呻吟的冯生。
“公子!公子!”葛巾挣扎着爬起,扑到冯生身边,见他满脸血污,气息微弱,心如刀绞,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她颤抖着手,想触碰冯生的伤口,却又怕弄疼他。
“姑…姑娘…莫哭…”冯生艰难地睁开的眼睛,看到葛巾泪流满面,心疼不己,想抬手为她拭泪,却牵动伤势,痛得闷哼一声。
“他们…他们欺人太甚…”葛巾泣不成声,看着被践踏的地契碎片,看着冯生遍体鳞伤,看着差役临走时觊觎牡丹的贪婪目光,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怒意自心底升起。她扶着冯生,想将他搀进屋内。就在这时,一个落在后面、满脸淫笑的差役,见葛巾姿容绝丽,竟去而复返,伸手便要来摸她的脸颊:“小娘子,跟这穷酸有什么好?不如随爷……”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那差役脚下,一丛原本伏地的、带刺的野蔷薇藤蔓,毫无征兆地如毒蛇般猛地弹起,瞬间缠住了他的脚踝!藤蔓上的尖刺深深扎入皮肉!
“哎哟!”差役猝不及防,痛得大叫一声,重心不稳,向前扑倒。不偏不倚,正好摔在另一丛更为茂密、尖刺更长的荆棘丛中!
“啊——!”凄厉的惨嚎响彻荒园。那差役如同掉进了刺猬窝,脸上、手上、身上被扎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他连滚带爬,如同见了鬼一般,嚎叫着逃离了栖云轩。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冯生和葛巾都愣住了。冯生只当是那差役自己不小心踩滑了脚,撞上荆棘,是恶有恶报。他虚弱地咳了两声:“活…活该…”
然而,葛巾却飞快地低下头,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紫芒和冰冷。她扶着冯生,柔声道:“公子伤得重,莫管这些腌臜事了,快些进屋,奴为你清洗上药。”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夕阳如血,将栖云轩断壁残垣的影子拉得老长。那株“葛巾紫”在暮色中静静绽放,深紫的花瓣边缘仿佛也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一场针对这荒园、这书生、这奇花的滔天祸事,己然拉开序幕。而柔弱的花妖,为了保护所珍视的一切,内心深处沉睡的某种力量,正悄然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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