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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棍影下的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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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好了,练棍。”

林红缨那硬邦邦、带着冰碴子味儿的声音,在王大柱耳朵边上绕了三圈才散。他趴在床上,看着地上那根被柱子拉得吱呀作响、小轮子转得欢实的连杆,再想想自己肩膀上那道深可见骨、刚被王郎中重新缝了一遍的口子,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这娘们儿…是真不把他当人啊!

伤筋动骨一百天!王郎中吹胡子瞪眼的话还在耳边呢!可林红缨倒好,扔下“练棍”俩字,抱着她那根染血的白蜡杆,红衣一闪就没影了,跟阵风似的。

“少爷…三太太她…” 柱子憨憨地看着门口,又看看王大柱惨白的脸,有点手足无措。

“练!必须练!” 王大柱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是他逞能,是心里那点被点亮的火苗烧得慌。林红缨那图纸上的“劲起涌泉,贯于腰脊”,还有染坊里那被一“点”而开窍的连杆小轮子,像两把小钩子,勾得他心痒难耐。这“劲”的感觉,太玄乎了,也太了!能用在棍子上,是不是也能用在织机上?要是能把这股子“顺溜劲”琢磨透了,二代机的效率得翻多少倍?

肩膀疼?疼也得练!就当是…就当是给织机找灵感了!

“柱子!狗剩!” 王大柱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伤口,疼得他眼前金星首冒,“扶…扶我起来!去…去后院柴房旁边那块空地!”

“少爷!使不得啊!” 狗剩吓得脸都绿了,“王郎中说了,您这肩膀再动,胳膊就废了!”

“废不了!老子心里有数!” 王大柱瞪着眼,一副豁出去的架势,“快!再磨蹭我抽你!”

翠儿端着一碟刚蒸好的桂花糕进来,看到这阵仗,小脸一白:“相公!您要做什么?” 那糕还冒着热气,甜香扑鼻。

“练…练功!” 王大柱喘着粗气,目光却亮得吓人,“翠儿,糕放桌上,等我回来吃!”

翠儿看着他那副疼得龇牙咧嘴还要往外冲的样子,眼圈又红了,但咬着唇没再劝,只是把那碟桂花糕小心地放在床头小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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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柴房旁边,有块不大的空地,平日里堆些杂物,勉强能活动开手脚。清晨的露水还没干透,空气里带着泥土和柴禾的味儿。

王大柱在柱子和小翠(一个力气不小的粗使丫鬟)的搀扶下,一步一挪地蹭到了空地中央。他右肩裹得像个粽子,吊在胸前,只能用左手勉强撑着腰,姿势别扭得像个刚学走路的鸭子。

林红缨己经到了。她抱着白蜡杆,靠在一堆码放整齐的干柴垛上,红衣在灰扑扑的背景里格外扎眼。看到王大柱这副惨样,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在扫过他吊着的胳膊时,微微凝滞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冰封状态。

“三太太…早…” 王大柱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声音发虚。

林红缨没应声,只是提着白蜡杆,走到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整个人镶了道金边,也把王大柱笼罩在她的影子里。

“扎马步。” 三个字,言简意赅,不容置疑。

王大柱头皮发麻。又是马步!他看看自己吊着的右胳膊,又看看林红缨那毫无商量余地的眼神,认命地叹了口气。他深吸一口气,忍着肩膀撕裂般的痛楚,左脚慢慢向外分开,沉腰,屈膝——一个极其别扭、重心严重不稳的“独臂马步”。

大腿肌肉的酸痛瞬间被肩膀的剧痛淹没!他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左臂为了保持平衡下意识地乱挥,差点把自己带倒。

“腰塌了!膝盖过脚尖!脚跟虚浮!” 林红缨那带着倒刺的小鞭子似的训斥声立刻响起,精准地戳中他每一个破绽,“独臂?独臂就不是练功了?力从地起!腰马是根!根不稳,力就是无根浮萍!”

话音未落,白蜡杆的棍梢己经快如闪电地点在了他塌下去的腰眼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一股奇异的震颤感,又酸又麻!

“嘶——!” 王大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原地跳起来,赶紧咬着牙调整姿势。汗水瞬间就冒了出来,顺着额角往下淌。

“站稳!” 林红缨冷喝,棍梢再次点出,这次是点在他微微发抖、支撑着大部分重心的左腿膝盖外侧,“劲散了!聚于一点!腰腹绷紧!用腰力!不是用胳膊腿硬撑!”

又是一股酸麻胀痛的感觉炸开!王大柱只觉得左腿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他拼命稳住,调动腹部和腰背那点可怜的力气,感觉整个人都要抽筋了。肩膀的伤口更是火烧火燎,布条下似乎又有温热的液体渗出来。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息都像在油锅里煎熬。王大柱死死盯着前方柴垛上一块黑乎乎的霉斑,脑子里把圆周率都背到小数点后一百位了,还是觉得度日如年。汗水糊住了眼睛,又涩又疼,他也不敢擦。

柱子和小翠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大气不敢出。

就在王大柱感觉双腿快失去知觉、眼前阵阵发黑的时候,林红缨动了。

她没有再用棍子戳,而是提着白蜡杆,缓步绕到他身侧。她的目光如同精密的卡尺,一寸寸扫过王大柱因剧痛和用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你的‘劲’,” 林红缨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点训斥,多了点陈述的意味,“就像你染坊里那根没装轮子的连杆,看似用力,实则僵首,十成力,浪费了七成在无谓的摩擦和弯曲上,传到棍梢,只剩三分。”

王大柱听得一愣,忍着剧痛,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根硬邦邦的连杆被拉扯时费力弯曲的样子。

“练筋骨,练马步,不是练傻力气。” 林红缨走到他身后,白蜡杆的棍梢,极其轻微地贴在了他僵硬的脊椎末端(尾闾穴),“是练这身筋骨如何像上好的硬木,被打磨光滑,装上顺滑的轴承,让那股‘劲’,从脚底涌泉,” 棍梢沿着他的脊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引导性的压力,向上移动,经过紧绷的腰眼(命门穴),再到刺痛的肩胛骨下方(肩井穴附近),“一路畅通无阻,经腰脊传导,” 棍梢最后轻轻点在他因用力而绷紧的左臂肱二头肌上,“再至手臂,最终贯于棍梢一点!”

随着她棍梢那奇异的引导和点触,王大柱只觉得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暖流,真的从脚底板升起!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异常清晰地沿着她点过的路径,冲开了那些淤塞的酸痛和僵硬!尤其当那暖流艰难地冲过肩膀伤处时,剧烈的刺痛中竟然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贯通”感!仿佛堵塞的水管被强行冲开了一道缝隙!

“嘶…!” 这次是舒服的吸气!王大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记住这感觉!” 林红缨收回棍梢,声音斩钉截铁,“找不到这‘劲’的贯通,给你根金箍棒也是烧火棍!”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大柱肩头又渗出的暗红,“一刻钟。自己数。”

说完,她不再看王大柱,抱着白蜡杆,走到柴垛旁,闭目养神。仿佛刚才那番精妙的“人体力学”讲解,只是随口点评了一下天气。

王大柱还沉浸在刚才那玄之又玄的“贯通”感里,虽然只有一瞬间,却像在他混沌的意识里劈开了一道光!原来“劲要顺”是这种感觉!这和改良连杆小轮子的思路,何其相似!都是要减少阻力,打通关键节点,让力量高效传递!

他咬着牙,忍着肩膀的剧痛和双腿的酸麻,努力回忆着那丝微弱的暖流路径,试图用腰腹的力量重新调整重心,稳住下盘。姿势依旧歪歪扭扭,汗如雨下,但眼神却比刚才专注明亮了许多。

柱子和小翠看着自家少爷龇牙咧嘴、浑身打颤却还在硬挺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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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坊里,气氛却热火朝天。

柳莺儿被关进祠堂偏院“静思己过”的消息,如同给王家大宅刮了一阵清风。没了那双时刻可能窥探、使绊子的眼睛,仆妇工匠们干活都透着股轻快劲儿。

张婶拿着王大柱新画的草图(是翠儿根据他口述描摹的),指挥着几个汉子:“这儿!柱子哥,看到没?少爷说这支架的角度还得再调一调,要跟那连杆的弯儿对上!李婶,你手巧,这凹槽边缘再给打磨打磨,要光溜得能照出人影儿!”

地上,那根安装了改良小轮子的硬木连杆被小心翼翼地固定在架子上。柱子按照王大柱的“远程指导”,正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支架的角度。小木轮在凹槽里骨碌碌转动,铜轴承发出细微悦耳的“沙沙”声。

“嘿!神了!” 柱子拉动连杆末端,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力道,憨厚的脸上满是惊奇,“这么一调,拉起来更轻省了!跟抹了油似的!少爷咋琢磨出来的?”

“少爷是文曲星下凡!” 李婶一边用最细的砂纸打磨凹槽边缘,一边笑着接口,“你瞧这轮子转的,多顺溜!比那水车上的拨片还巧!”

狗剩蹲在旁边,捧着一碗凉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那转动的轮子:“等少爷的伤好了,咱们这新织机一开动,得织出多少好布啊!气死那些想抢咱们图的小人!”

众人哄笑起来,染坊里充满了久违的干劲和希望。飞轮石盘裂开的阴霾,似乎被这小轮子顺畅的转动一点点驱散了。王大柱趴在床上忍着剧痛琢磨出来的那点“劲道”,正在这油污与木屑齐飞的染坊里,悄然生根,孕育着破土而出的新芽。

而此刻,祠堂幽暗的偏院里。柳莺儿一身素衣,发髻散乱,形容枯槁地坐在冰冷的蒲团上。门外落了锁,只有高处一扇小小的气窗透进些许天光。她手里紧紧攥着那本蓝皮账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进粗糙的纸页里。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杏眼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怨毒和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王大柱…林红缨…周婉娘…” 她无声地念着这几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你们…都给我等着…” 一丝冰冷而诡异的笑容,缓缓爬上她苍白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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