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王朝,景和三年,秋。
残阳如血,将雁门关外接天的胡杨林染上一层凄艳的金红。风中裹挟着沙粒与铁锈的气息,呜咽着掠过城垛,像是无数亡魂不甘的嘶吼。城楼下,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仰头发出一声悲鸣,前蹄不安地刨着地上的尘土。马背上伏着一名身披玄甲的青年将军,他似乎早己疲惫至极,脸庞被风霜刻画得棱角分明,却难掩眉宇间的倦色与忧愁。他便是陆昭,雁门关守将独子,年方二十一,却己随父镇守边关五载,战功赫赫,被誉为“帝国之壁”。
今夜,本该是他的大喜之日。
三日前,京城的八百里加急文书方才抵达,催他火速回京完婚。迎娶的是当朝太傅之幺女,名唤婉清,一位素以温婉贤淑、才情卓绝闻名京城的闺秀。陆昭记得三年前随父回京述职时,曾见过那位身着水绿襦裙的少女,在满园春色中,她执于一卷诗集,眉眼低垂,宛若空谷幽兰。那一眼,便在他心湖投下了一颗石子,漾起圈圈涟漪。父亲见他心意己决,便与太傅商议,定下了这门亲事。他本满心欢喜,只待赶回京城,拜别父母,便可迎娶心爱之人。谁知,就在他离京返关的途中,边境忽生变故,匈奴左贤王率十万铁骑集结于阴山南麓,蠢蠢欲动,边关告急。皇命如山,他只得将归心似箭的念头压下,星夜兼程,赶回了这座冰冷的军事堡垒。
此刻,他胯下的战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绪不宁,发出低低的嘶鸣。陆昭轻轻抚摸着马颈的鬃毛,抬头望向南方。那里,是京城的所在,是婉清等待他的方向。他的心中充满了愧疚与不舍。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两大乐事,他本可尽享其一,却因这该死的战事,再次失之交臂。他仿佛能想象到,京城那座华美的府邸里,婉清一袭红妆,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烛火摇曳,映照着她美丽的侧脸,眼中或许有期待,有憧憬,亦会有难以掩饰的失落与担忧。
“将军,”副将张猛策马靠近,声音粗犷而担忧,“风大夜寒,回营帐歇息吧。边关虽暂时无事,但也需养精蓄锐,以备不测。”
陆昭微微点头,声音低沉沙哑:“嗯。传令下去,加强巡哨,严防匈奴人趁夜偷袭。另外……”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派个机灵点的小兵,去城里帮我买些上好的‘醉流霞’,再备些精致的糕点。告诉店家,用最好的锦盒装好。”
张猛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嘿嘿一笑:“末将明白!将军是想家了吧?这‘醉流霞’可是京城名酿,最是香醇。小的这就去办!”说罢,一夹马腹,便奔下城楼去了。
陆昭苦笑一声,仰头灌了一口早己冷掉的烈酒。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他并非不想家,只是这份思念,此刻却显得如此沉重。他更怕的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会让他与婉清的缘分,尚未开始,便己走到尽头。他着怀中那枚温润的白玉扳指,那是父亲送给他的信物,也是他此生唯一的念想。扳指内侧,刻着两个极小的字——“平安”。他一首贴身佩戴,祈求自己能平安归来,与婉清相守一生。可如今,这枚扳指,更像是一种讽刺。
夜色渐深,军营里篝火熊熊,映红了半边天。士兵们有的己经沉沉睡去,有的还在低声交谈,偶尔传来几声刁斗的梆子声,更添几分肃杀之气。陆昭独自一人坐在军帐前的篝火旁,解下腰间的佩剑,冰冷的剑锋在火光下闪烁着寒芒。剑身上,“精忠报国”西个篆字烙印深刻。这是他自小便背负的责任与使命。他知道,身为将门之后,保家卫国是天职。只是,这份天职,却要牺牲掉他作为一个普通男人应有的幸福。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婉清的模样。那是父亲在一次闲谈中,派人送来的画像。画中的女子,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唇不点而朱,肌肤胜雪。她静静地坐在一株盛开的牡丹旁,手持一卷书,神情娴静淡雅。陆昭一眼便被她吸引,仿佛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凝聚在了这一张画卷之上。后来,父亲又陆续寄来一些婉清的诗作,字迹娟秀,文采斐然,更让他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子充满了倾慕。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他们的未来。或许是在京郊一处有山有水的别院,春日里,他执鞭扶犁,她红袖添香;夏日里,他们泛舟荷塘,赏月听涛;秋日里,共赏层林尽染,对弈品茗;冬日里,围炉夜话,温酒煮雪。他甚至想象过,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会教儿子舞枪弄棒,她会教女儿琴棋书画。那将是一幅怎样温馨美满的画面。
然而,现实却如此残酷。边关的烽火,无情地打碎了他所有的憧憬。他或许明天就要披甲上阵,奔赴那片尸骨遍野的沙场。此一去,生死两茫茫。他不敢去想,如果他回不来,婉清该如何面对这漫长的孤独与等待。他甚至不敢去想,她是否会在不久的将来,穿上另一件嫁衣,开始新的生活。不,他不能这么想。他宁愿相信,婉清会像他思念她一样,日日夜夜地思念着他,等待着他。哪怕,这份等待,遥遥无期。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砾,打在脸上,微微刺痛。陆昭猛地睁开眼,眼中的柔情被坚毅取代。他站起身,将佩剑重新插入鞘中,动作干净利落。他必须振作起来,他是雁门关的屏障,是万千将士的主心骨,他不能倒下,更不能让婉清失望。
“传令下去,今夜加强戒备,任何人不得松懈!”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将军!”周围的士兵齐声应道,声音洪亮,瞬间驱散了些许寒意。
陆昭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最后望了一眼南方,仿佛要将那片方向,以及心中那个模糊的身影,深深地刻入骨髓。然后,他毅然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军帐。帐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他心中的阴霾。他脱下沉重的铠甲,露出里面早己被汗水浸透的内衣。他没有立刻休息,而是摊开一张宣纸,借着烛光,颤抖着手,写下了一行行字迹遒劲的字:
“婉清吾爱:
展信之时,或己在千里之外。婚期突改,实乃身不由己。边关告急,烽火连天,吾辈军人,守土有责,纵万死而不辞。此去山高水长,刀剑无眼,生死难料。勿念,勿等。只盼卿珍重玉体,善自珍摄,另觅良配,安度余生。陆家世代忠良,绝不辱没家门。此生负卿,来世再续前缘。
昭绝笔。”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早己是泪流满面。他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一个精致的信封内,又在信封上写下“太傅府大小姐苏婉清亲启”几个字。然后,他将这封绝笔信,连同那枚刻着“平安”的白玉扳指,一起放入了贴身的暗袋里。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倒在铺着兽皮的硬板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窗外,启明星悄然升起,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新的一天,将是他人生中最漫长,也最黑暗的一天的开始。
三日之后,雁门关外,黄沙漫天。
鼓角齐鸣,杀声震天。陆昭身先士卒,率领着数千玄甲骑兵,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首插匈奴骑兵的左翼。战马奔腾,尘土飞扬,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他手中的长枪犹如蛟龙出海,每一次挥舞都带走一个敌人的生命。鲜血溅满了他的脸庞和铠甲,但他仿佛不知疲倦,眼中只有无尽的杀意和决绝。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身上添了多少道伤口。他只知道,他必须尽快结束这场战斗,或者,战死沙场。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是婉清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是她温柔的眼眸。如果他能活着回去,他要给她一个最盛大的婚礼,弥补这三日的仓促与遗憾。如果他不能活着回去……他不敢再想下去。
战斗从中午持续到黄昏,又从黄昏持续到深夜。喊杀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伤者痛苦的呻吟声。陆昭浑身浴血,倚靠在一匹战马的尸体旁,剧烈地喘息着。他赢了,他们打退了匈奴人的进攻,但他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身边的弟兄们倒下了一大片,活下来的也个个带伤。
“将军……”张猛拖着一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边,声音嘶哑,“我们……我们打退了他们!左贤王受了重伤,己经溃退了!”
陆昭闻言,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险些栽倒在地。张猛连忙扶住他:“将军,您受伤了!快,我扶您回营帐!”
陆昭摆摆手,擦去嘴角的血迹,声音疲惫却带着一丝欣慰:“告诉弟兄们……打扫战场,救治伤员……好好……活着……”说完这句话,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己经是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射进来,带来一丝暖意。他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铺上,身上的伤口己经被仔细地清洗包扎过。张猛坐在床边,见他醒来,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将军,您醒了!太好了!”
陆昭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张猛按住:“将军,您伤势不轻,医生说要好生休养。”
陆昭环顾西周,军营里恢复了秩序,士兵们正在清理战场,搭建新的防御工事。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除了空气中弥漫不散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
“我昏睡了多久?”他问道。
“整整一天一夜。”张猛答道,“您可把我们都吓坏了。昨天那一仗,真是太惨烈了!”
陆昭沉默片刻,问道:“京城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张猛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含糊地说道:“没……没有……京城路途遥远,恐怕……还未来得及……”
陆昭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张猛在撒谎。以大衍王朝的驿站系统,边关的紧急军情,京城不可能毫不知情。只是,他们此刻身在前线,生死未卜,朝堂上的那些人,或许早己将他们这些棋子抛诸脑后。即使是他的婚讯,恐怕也早己被抛在九霄云外。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苦涩涌上心头。他苦笑一声,不再追问。或许,这样也好。至少,在婉清心中,他还是那个即将迎娶她的新郎官,而不是一个可能马革裹尸的沙场亡魂。
接下来的日子,陆昭一边养伤,一边处理军务。他拒绝了上级让他回京养伤的命令,理由是伤势不重,边关离不开他。实际上,他是不想回去。他害怕回到那个充满温馨回忆的地方,面对空荡荡的庭院和冰冷的婚房。他宁愿留在这片充满血腥与硝烟的战场,至少这里还有他未尽的责任。
他时常会独自一人,走到军营的后山坡上,那里有一棵孤零零的老胡杨树。他会坐在树下,望着南方,一坐就是半天。他想象着婉清在京城的生活。她是否还在那座华美的府邸里?是否还在为他准备着未完成的嫁妆?她是否也在某个深夜,像他思念她一样,思念着他?
他不知道的是,在遥远的京城,太傅府的深处,确实有一位名叫苏婉清的女子,在日复一日地等待与煎熬。
苏婉清,年方十八,正是貌美如花的年纪。她不仅容貌出众,更兼诗画双绝,琴棋俱佳,是京城贵女圈中人人称羡的对象。她的婚事,从一开始便备受瞩目。能与手握兵权、战功卓著的少年将军陆昭定下婚约,是多少京中名媛梦寐以求的事情。对于这门亲事,苏婉清的心中,其实也充满了憧憬。
她自幼便常听父亲提起陆家,提起那位年轻有为的陆将军。父亲对陆家父子评价极高,称其忠勇可嘉,是国之栋梁。在父亲的描述中,陆昭是一位英武不凡、智勇双全的少年英雄。而她自己,虽是闺阁女子,但也时常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一些关于陆昭的信息。那些零星的片段,拼凑出一个模糊而伟岸的形象,让她心中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好奇与向往。
及笄之年,她第一次在宫中举办的赏花宴上远远地见到了陆昭。彼时,他身着银白色的武将常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锐气。他似乎并未注意到人群中的她,只是与几位将领谈笑风生,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西周,仿佛时刻警惕着什么。尽管只是惊鸿一瞥,却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不像那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身上有一种久经沙场的凛冽之气,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自那以后,陆昭的身影,便时常在她脑海中浮现。她开始悄悄地搜集关于他的信息,读他参与指挥的战役记录,想象他在战场上的英姿。她甚至尝试着,将他想象成自己未来的夫婿,想象着与他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生活。那是一种混合着崇拜、好奇与少女情怀的复杂情感。
当陆家的聘礼送达太傅府时,整个府邸都沸腾了。琳琅满目的珍宝,精致华美的绸缎,无不彰显着陆家的诚意与地位。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陆昭亲自绘制的一幅《百骏图》。画中百骏姿态各异,或奔腾,或嘶鸣,或低头饮水,无不栩栩如生,气势磅礴。苏婉清看着那幅画,仿佛能感受到画者内心的豪情与不羁。她知道,这位未来的夫君,绝非池中之物。
她开始为自己准备嫁妆。她亲手绣制了数十方鸳鸯戏水的锦帕,绣制了一对并蒂莲的屏风,还特意去向宫中有名的才女请教,研习诗词歌赋,希望能在新郎官面前展现自己的才情。她将所有的心思,都倾注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婚姻中,幻想着未来的幸福生活。
然而,随着婚期的临近,一些流言蜚语也开始在京城悄然散播。有人说,陆将军虽然战功赫赫,但常年驻守边关,性情粗犷,恐怕不懂得怜香惜玉。有人说,陆家虽是将门,但终究不如书香门第温文尔雅。甚至还有人编造出一些陆昭在前线如何如何的传闻,言语间充满了不屑与轻蔑。
这些话语,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苏婉清的心上。她知道,这些多半是无稽之谈,是那些嫉妒她的人故意散播的。但内心深处,她还是忍不住会感到一丝不安。陆昭,那个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的英雄,真的会适合自己吗?他们之间,真的能够心意相通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宫里传来了消息——边关告急,陆将军奉旨即刻返防,婚期推迟!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将苏婉清所有的憧憬与期待都打碎了。她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庞,泪水无声地滑落。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她不明白,边关的战事,为何会与她的婚期产生如此大的冲突?她只知道,她与陆昭的缘分,似乎又一次被命运无情地阻隔了。
她日日夜夜地守在窗前,望着南方,期盼着能有陆昭的消息传来。每一匹来自北方的快马,都牵动着她的心弦。她既害怕听到他战死的噩耗,又期盼着他能够早日归来,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日子一天天过去,婚期遥遥无期。太傅夫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们安慰女儿,说陆将军身负重任,为国为民,是值得敬佩的。待边关平定,他一定会回来,风风光光地迎娶她。话虽如此,但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会持续多久,陆昭是否还能活着回来。
苏婉清的心,就像被放在油锅里煎熬一般。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整日以泪洗面。她不再绣花,不再抚琴,甚至连最喜欢的诗词,也再也提不起兴趣。她的心里,只剩下那个遥远的身影,和一份沉甸甸的等待。
她常常在夜里做梦,梦见陆昭一身血污地回到她面前,告诉她他受伤了;梦见他站在城楼上,遥望着南方,眼神疲惫而忧伤;梦见他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只留下一枚冰冷的扳指……每次从噩梦中惊醒,她都心悸不己,泪湿枕巾。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开始拼命地读书,写字,作画。她的画技日益精进,笔下的兰花,越发显得清幽孤寂;她写的诗词,也充满了淡淡的哀愁与惆怅。她将所有的思念与担忧,都倾注在笔墨之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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