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铁锈味撞进雁门关时,庞賝正蹲在城垛后擦剑。青铜剑穗被风掀起半寸,露出剑柄上缠着的红绳——那是去年中秋,阿鸾公主亲手系的。她当时踮着脚,指尖扫过他手背:"将军这剑穗旧了,我让绣坊换了新样,说是什么'并蒂莲',你瞧着可像?"
像。庞賝望着城外漫山遍野的敌旗,喉结动了动。阿鸾的绣工极巧,那并蒂莲的花瓣用的是金线,剑穗尾端还坠着粒东珠,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可此刻,那光刺得他眼眶发疼——敌军围城七日,雁门关的存粮只剩三成,箭簇耗了大半,连守城的老卒都在偷偷抹泪。
"将军!"亲兵小伍从垛口探进头,"公主的信使又到了,说有要事相商。"
庞賝把剑往石墙上一插,剑穗扫落几星锈屑。他整理了下玄色战袍,走向议事厅。阿鸾的信使是个穿月白襦裙的少女,跪在青砖上,双手捧着个檀木匣。匣盖上压着枚羊脂玉牌,是阿鸾的私印。
"公主说,"少女抬头时眼眶泛红,"若将军愿开城投降,她愿以公主之尊向父汗求情,保雁门关百姓周全。"
庞賝的手指扣住匣盖,木刺扎进掌心。他想起三日前巡城时,有个老妇人跪在他马前,怀里抱着半块炊饼:"将军,小孙儿己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城外的敌营里,敌将呼延烈的战书还在案头,墨迹未干:"三日内不降,屠城。"
"公主可曾说过,"庞賝的声音发哑,"她为何愿为雁门关冒险?"
少女从袖中摸出张泛黄的纸,边缘染着暗红——是血书。庞賝展开,熟悉的字迹力透纸背:"賝,我知你守土有责,然生灵涂炭非你所愿。若能以我一人性命换百姓周全,我愿往。"
那是去年冬夜,阿鸾微服出关私访,被山匪掳走。庞賝单骑闯入匪寨,刀架在寨主脖子上时,阿鸾却挡在他身前:"将军若杀他,我便随你回雁门关。"后来山匪请降,阿鸾却留在了雁门关,说要"看看将军守的城"。
庞賝望着血书上的"賝"字,那是阿鸾用自己的血写的。他想起昨夜巡城,看见她在城根下给老妇喂粥,粗布裙角沾着泥点,却笑得比月光还亮。那时他多想上前说句"跟我回府",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是守关的将军,她是敌国的公主,他们的手,本就不该相握。
"将军!"小伍突然撞开门,"敌军架云梯了!"
庞賝猛地将血书塞进怀里,檀木匣"当啷"掉在地上。他抓起案头的令旗,转身时瞥见少女发间的银簪——和阿鸾昨日送他的那支一模一样。
"开西门!"庞賝的声音像擂鼓,"弓箭手掩护百姓撤离!"
城墙上顿时乱作一团。庞賝踩着女墙往下看,阿鸾的帐篷就在敌营最前头,她穿了件猩红大氅,正仰着头往这边望。风掀起她的帽檐,露出鬓边那支珍珠步摇——是他上个月送的,说"配你穿红衣好看"。
"将军!"小伍拽他的衣袖,"公主的信使说,她要见您最后一面。"
庞賝顺着云梯爬下城墙时,城砖在脚下松动。他回头望了眼,雁门关的城楼在暮色中像头垂死的巨兽,城垛上的"雁门"二字己被炮火熏得乌黑。
阿鸾的帐篷里燃着沉水香。她跪坐在毡毯上,面前摆着那坛女儿红——是他们初遇时他送的,说"等打完这仗,我娶你"。此刻酒坛封条己破,酒液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賝,"阿鸾抬头,眼中有泪,"我知道你舍不得这城,可你看看。"她指向帐外,几个敌兵正拖着个哭嚎的孩子,"我父汗说,若你降了,便止兵;若不降......"她别过脸去,"我求你,别让这些百姓陪你死。"
庞賝的手摸向腰间的剑。那是阿鸾送的定情剑,剑鞘上刻着"生死与共"。他解下剑,放在案上:"公主,这剑送你。"
阿鸾的指尖颤抖着抚过剑鞘:"你不跟我走?"
"我若走了,"庞賝望着帐外的火光,"谁来守那三城百姓?"
阿鸾突然笑了,眼泪却掉下来:"我早知道,你这样的人,心里只有国,没有家。"她从袖中摸出个锦盒,"这是我母妃的凤钗,送你做个念想。"
庞賝打开锦盒,金步摇上的凤凰在月光下振翅欲飞。他想起阿鸾初到雁门关时,总爱摸着城砖上的箭痕问他:"将军,这城守了多少年?"他说:"三百年。"她便说:"那我替你守下半个百年。"
"賝,"阿鸾捧起他的脸,"答应我,好好活着。"
庞賝吻了吻她的额头,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他的吻落在她眉心,那里有颗朱砂痣,是他亲手点的——去年上元夜,他们在城隍庙猜灯谜,他替她点胭脂时,故意多点了颗。
"我答应你。"他说。
帐外突然传来喧哗。阿鸾的侍女掀帘进来:"公主,将军,敌将呼延烈到了。"
庞賝站起身,玄色战袍扫落案上的酒坛。他最后看了眼阿鸾,转身走出帐篷。月光下,呼延烈的盔甲泛着冷光,身后跟着二十骑玄甲卫。
"庞将军,"呼延烈的刀指向他,"我敬你是条汉子,可雁门关今日必破。"
庞賝解下腰间的令旗,掷在地上:"我降。"
呼延烈愣了愣,随即大笑:"好!我素闻庞将军忠勇,今日方知,忠勇原来是这个意思!"
庞賝转身对身后的亲兵喊:"去城楼,告诉程副将,开城门!"
小伍突然冲过来,拽住他的衣角:"将军!公主呢?"
庞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阿鸾的帐篷己经空了。他心里一紧,正要往回跑,呼延烈的刀架在他颈间:"庞将军,我劝你别耍花样。"
"我随你去见阿鸾。"庞賝说。
呼延烈眯起眼:"你以为我会放你们私会?"
"她若不在,"庞賝盯着他的刀,"我便撞死在你刀下。"
呼延烈沉默片刻,挥了挥手:"带他去。"
阿鸾的马车停在敌营后方的树林里。庞賝掀开车帘时,她正望着车外发呆,腕间的银镯闪着光——是他上个月在市集给她买的,说"配你穿素衣好看"。
"賝,"她转头,眼里有泪,"你来了。"
庞賝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阿鸾,我对不起你。"
"傻瓜,"她将脸贴在他肩头,"我早说过,你守的是天下,我守的是你。"
庞賝摸出怀里的血书,递给她:"这个,还给你。"
阿鸾接过血书,指腹抚过上面的字迹:"我早知道你会还的。"她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这是我让人配的毒药,若你后悔......"
"我不后悔。"庞賝打断她,"只是......只是苦了你。"
阿鸾笑了,眼泪却掉在他手背上:"賝,你说过要娶我的。"
"等打完这仗,"庞賝的声音发颤,"我就去敌国下聘,用八抬大轿把你娶进门。"
阿鸾摇头:"不用了。"她取出凤钗,"这是我母妃的遗物,她说要传给儿媳。今日我便把它还你,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庞賝接过凤钗,金凤凰在他掌心发烫。他想起昨夜阿鸾说要给他绣婚服,针脚歪歪扭扭的,他却觉得比任何锦缎都好看。
"賝,"阿鸾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庞賝当然记得。那是两年前的雪夜,他在城门口盘查,见个穿素衣的少女跌跌撞撞撞进他怀里,发间的玉簪碎了半支。他正要问责,少女却哭着说:"将军,我阿爹病了,我要去关内求医......"
后来他才知道,那少女是敌国公主阿鸾,偷跑出来私访民情。再后来,他带她去看雁门关的雪,去城隍庙抽签,去老妇人家里吃羊肉汤。他说:"等你阿爹病好了,我就送你回去。"她说:"好。"
"賝,"阿鸾的眼泪滴在他手背上,"你说过要陪我看雪的。"
庞賝吻了吻她的额头:"等明年冬天,我陪你去漠北看雪,去草原看鹰,去你母妃的陵前......"
"够了。"阿鸾捧住他的脸,"賝,你记住,我从未怨过你。我只是......只是舍不得。"
远处传来号角声。庞賝知道,投降仪式要开始了。他替阿鸾理了理鬓发,把凤钗插回她发间:"等我回来。"
阿鸾摇头:"不,你不用回来。"她摸出个小布包,"这是我攒的盘缠,你带着,逃吧。"
庞賝笑了:"我若逃了,怎么对得起那些百姓?"
阿鸾突然推开他,打开车门:"你走吧!"
庞賝愣住了:"阿鸾......"
"快走!"她指着远处的火光,"呼延烈的人来了!"
庞賝被亲兵拽上马时,回头望了眼。阿鸾站在马车旁,猩红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发间的凤钗闪着光。她朝他挥了挥手,嘴型分明在说"保重"。
投降仪式在雁门关城楼下举行。庞賝穿着玄色祭服,跪在青石板上。呼延烈的战旗在头顶猎猎作响,敌兵的刀枪泛着冷光。他解下腰间的令旗,扔在地上,又取出怀里的血书,当众撕碎。
"雁门关守将庞賝,愿献城投降。"他的声音响彻云霄,"但求将军饶我百姓性命。"
呼延烈的刀架在他颈间:"庞将军果然守信。"
庞賝闭了闭眼。他想起阿鸾说的"两不相欠",想起城楼下等他的百姓,想起阿鸾发间的凤钗。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的剑穗——那是阿鸾系的并蒂莲,此刻己被血染红。
仪式结束后,呼延烈派人送庞賝去敌国都城。庞賝坐在马车上,望着渐远的雁门关,突然想起阿鸾说过的话:"賝,这城守了三百年,以后还要守下去。"
他摸出怀里的锦盒,打开金步摇。凤凰在阳光下振翅,尾羽上的金漆闪着光,像极了阿鸾的眼睛。
后来,庞賝在敌国做了个闲官,每日替百姓写状子,教孩童读书。有人问他可曾后悔,他说:"我不后悔降,只后悔没早点带阿鸾去看雪。"
再后来,有人在敌国的旧书摊看见本《雁门志》,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纸,是血书残页,上面写着:"賝,我知你守土有责,然生灵涂炭非你所愿......"
而在雁门关的老人们口中,至今还流传着个故事:有个穿红衣的姑娘,曾在大雪天给守城的将军送过热粥;有个将军,曾为保百姓周全,在城楼下撕了血书,断了情义。
只是没人知道,那将军每到月圆之夜,都会对着东边烧柱香,嘴里念叨着:"阿鸾,今日的月亮,像极了你初遇时的模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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