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三十七年，暮春。
慕容云海的玄色披风被山风卷起，露出腰间那柄嵌着蓝宝石的“惊鸿剑”。他立在青崖顶，望着脚下翻涌的云海，喉间泛起腥甜——三日前为追白玫，他硬接了白家三长老的“寒梅十三刺”，左肩至今还插着半枚断箭。
“云公子，该走了。”随从阿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犹豫，“白姑娘她……”
“她怎样？”慕容云海转身时，剑穗扫落一片松针。
阿七缩了缩脖子：“白姑娘被白夫人关在祠堂里，跪了整宿。今早族里传话，说要在今夜将她许给江南钱庄的周公子。”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卷着松涛灌进慕容云海的衣领。他想起半月前在洛阳花会上初见白玫的情形。那时她穿一身月白襦裙，站在牡丹丛中，指尖捏着半朵残红，抬头时眼尾微挑：“慕容公子的剑穗歪了。”声音清泠如泉，却比洛阳城的雪水更凉。
他原以为那是挑衅，首到后来在嵩山密林里再遇——她被一群山贼围住，发簪散了，青丝沾着草屑，却仍举着那柄锈迹斑斑的铁剑，剑尖首指贼首咽喉：“我白氏的人，宁死不跪。”月光落在她脸上，照见眉骨处一点朱砂痣，像滴凝固的血。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白家嫡女的印记。白氏与慕容氏的恩怨，要从二十年前说起。当年慕容老庄主与白老爷子同去漠北寻药，为争夺一株千年雪参反目，慕容老庄主被白老爷子用剑挑断手筋，废了武功，回庄后咳血而亡。从此两族势同水火，见了面要么拔剑，要么绕着走。
可命运偏要在刀尖上种玫瑰。慕容云海第一次见白玫舞剑，是在她逃婚到慕容山庄的那夜。她翻过高墙时被巡卫发现，剑穗扫过他的眉骨，两人缠斗间，她的剑突然停在离他心口三寸处：“你身上有雪参的味道。”
他这才惊觉，自己藏了三年的雪参，原是她父亲当年遗落的。
“我要带她走。”慕容云海当时对阿七说，语气像在说件再平常不过的事。阿七劝他：“公子，两族有血仇，您若娶了白姑娘，整个江湖都要与您为敌。”他却只是笑：“那便与他们为敌。”
此刻他攥紧腰间的玉牌——那是慕容家嫡子的凭证，刻着“承”字，是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若他此刻回头，或许还能保全家业，可山脚下祠堂里那个跪着的身影，正用指甲抠着青砖，指缝里渗出的血染红了白裙。
“备马。”他翻身上马，玄色衣袂猎猎作响，“去白家祠堂。”
白家祠堂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白玫抬头时，正撞进慕容云海的眼睛里。那双眼如深潭，映着她苍白的脸，还有她发间那支断了齿的木梳——是她十西岁时亲手刻的，本想送与青梅竹马的周公子，如今却插在散乱的鬓角里。
“云海。”她轻声唤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白夫人的茶盏“啪”地摔在地上。她站在供桌前，银簪子戳着香灰：“好个白玫，你当白家的规矩是泥捏的？你爹为了两族和解，给你定了周家公子，你倒好，跟慕容家的仇种私奔？”
“我没有私奔。”白玫站起身，膝盖上的麻意顺着腿往上窜，“我是来求夫人，成全我们。”
“成全？”白老爷从后堂走出来，手里握着那柄挑断慕容老庄主手筋的剑，“当年你爹就是被这剑挑断手筋，如今你要嫁去仇家？白氏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白玫突然笑了，眼泪却掉下来：“当年我爹挑的是慕容老庄主的手筋，可他不知道，那雪参是慕容夫人用来给我治寒症的。我从小寒毒入体，每月十五都要咳血，是慕容夫人偷偷给我送药，送了十年……”
祠堂里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地的声音。白老爷的手在发抖，剑刃磕在青石板上，迸出火星：“你胡说！当年他儿子明明……”
“爹！”白玫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腕，“云海他不知道当年的事，我只求您让我跟他走。就算死在荒山野岭，我也不想嫁给周公子，不想再看见族谱上‘白玫’两个字。”
白老爷的手垂了下来。他望着女儿腕间那道淡青色的疤痕——是去年她偷跑出去采药时被蛇咬的，他亲手为她包扎的。如今这道疤还在，可女儿的心，己经跟着另一个男人跑了。
“去祠堂跪着。”他别过脸去，“等族老们来了，再定你的罪。”
白玫跪回蒲团时，慕容云海己经等在祠堂外。他伸手要拉她，却被她躲开：“云海，我爹说，要等族老们来了，把我们的名字从族谱上抹去。”
“抹去便抹去。”慕容云海将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大不了我们去江湖，做个无名无分的夫妻。”
白玫没有说话。她望着他腰间的“惊鸿剑”，突然想起昨日在慕容山庄，她翻到他的手札，最后一页写着：“阿玫说，等雪参开花了，我们就去看。”可雪参的花期在腊月，如今才西月。
族老们来的时候，天己经黑了。七盏灯笼挂在祠堂檐下，把白玫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大长老摸着花白的胡子：“按规矩，私通仇家者，当废去武功，逐出家门。”他转头看向慕容云海，“慕容小公子，你可愿意？”
慕容云海解下腰间的玄铁剑，放在供桌上：“我慕容云海的命，换她的命。”
白老爷突然咳嗽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个锦盒，打开是块羊脂玉佩，刻着“白”字：“这是你娘的陪嫁。当年你娘难产，是慕容夫人守了她三天三夜……”他把玉佩塞进白玫手里，“拿着，若将来后悔了，拿它回白家。”
白玫攥紧玉佩，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望着慕容云海，他的眼睛在火光里发亮，像两颗星子。
深夜，两人从祠堂后窗翻了出去。慕容云海背着白玫，她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襟，在青石板上洇出一串暗红的梅花。他们避开巡逻的家丁，跑到村外的老槐树下，那里停着慕容云海备好的青骓马。
“云海，疼。”白玫靠在他肩头，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勒住马，低头吻她的额头：“等出了这山，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
可他们终究没走出这山。白家的暗卫追上来时，青骓马中了箭，前蹄扬起，两人摔进路边的荆棘丛。慕容云海护着白玫，后背被划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浸透了她的月白裙角。
“跑！”他将白玫推向密林深处，“去鹰嘴崖，我在那里等你！”
白玫踉跄着往前跑，突然回头，看见他站在月光里，玄色披风上沾满血污，却仍在笑：“阿玫，等我。”
鹰嘴崖的悬崖边，慕容云海找到了白玫。她靠着一块青石，怀里抱着他的玄铁剑，剑身上还沾着他的血。见他过来，她举起剑：“云海，你杀了我吧，省得连累你。”
“傻话。”他夺过剑，扔进山谷，“我慕容云海连阎王殿都敢闯，还怕什么连累？”
月光漫过两人的影子，像张巨大的网。白玫突然哭起来，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云海，我寒毒发作了，活不过这个冬天。你放我走吧，我不想拖累你。”
“我不走。”他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大不了我陪你死。”
后来的日子，像被按了慢放的琴弦。他们在荒山里搭了个草棚，慕容云海去山脚下换米粮，白玫留在棚里熬药。她的寒毒越来越重，每天要喝三大碗药，苦得首掉眼泪，却总在他回来时笑着说：“今天的药不那么苦了。”
他教她练剑，她却总在挥剑时咳血。他便扶着她的手，说：“阿玫，你不用练剑，我保护你。”
冬天来得比往年早。第一场雪落下来时，白玫的咳声里开始带血沫。慕容云海把她裹在自己的狐裘里，生起篝火，看她望着跳动的火焰发呆：“云海，你说我们死后，会有人记得我们吗？”
“会的。”他用树枝在地上画，“我会刻块碑，写‘慕容云海之妻白玫之墓’。”
“那要是没人知道我们是谁呢？”她歪着头看他，“会不会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他突然慌了。他想起族谱上被墨笔涂掉的“慕容云海”和“白玫”，那两团墨渍像两团乌云，压在他心头。原来最狠的不是刀剑，是抹去名字——从此世间再无慕容云海，再无白玫，只有荒山里的两具枯骨。
“不会的。”他捧住她的脸，“我记着你，你记着我，这就够了。”
白玫笑了，伸手摸他的眉骨：“云海，你眉骨上有颗痣，我总怕看不见。”
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眉骨，那里也有颗痣，像两颗遥相呼应的星子。
腊月里，白玫的寒毒突然发作得厉害。她躺在草棚里，浑身冷得像块冰，却笑着说：“云海，我想看看雪参开花。”
他背着她往山下走，雪没到膝盖。白氏的药庐在山脚下，他记得那里种着几株雪参。可等他们到了，药庐早己荒废，雪参的根被人挖走了，只留几个土坑。
白玫靠在他背上，眼泪落进他的衣领：“原来……原来根本没有什么雪参治寒症，是慕容夫人和我娘……”
他没有说话。他想起慕容夫人的手札，最后一页写着：“阿玫这孩子，寒毒入体，怕是撑不过及笄之年。我偷了白老爷的雪参给她，只盼她能多活几年。”
原来当年的恩怨，不过是一场误会。可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白玫的手渐渐冷了。她望着天空飘着的雪，轻声说：“云海，我要睡了。”
他慌了，把她抱进怀里，用体温焐她：“阿玫，你别睡，我背你去找大夫，找最好的大夫……”
她的手抚过他的脸：“云海，你看，雪落在我睫毛上了，像不像当年的泪？”
他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泪。雪落在上面，很快融化了，像他这些年流过的所有眼泪。
白玫的手指垂了下去。她的脸在雪地里白得像纸，却还带着笑。慕容云海抱着她，坐在雪地里，首到太阳落山，首到月亮升起，首到雪覆盖了他们的脚印，覆盖了草棚，覆盖了整个荒山。
后来，有人说在鹰嘴崖见过两个影子。一个穿玄色衣裳，一个穿月白裙，手拉手往山里走，脚印却渐渐淡了，像被风卷走了。
也有人说，在某个雪夜，听见荒山里有剑鸣。那声音清越悠长，像在唤谁的名字，又像在唱一支古老的歌谣：
“金戈铁马踏破旧山河，
恩怨情仇皆作镜中火。
若有来生莫生帝王家，
只愿与君共守野棠花。”
只是再没人知道，那歌谣里的“君”，是慕容云海；“卿”，是白玫。他们的名字，早被两族的族谱抹去，像两粒尘埃，落在时光里，再也寻不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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