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像团烧红的铜锣，晒得青石板路首冒油。刘阿九蹲在城隍庙门口的槐树下，面前摆着块半人高的白绢，上面盘着条水墨龙——龙身鳞甲分明，龙爪翻卷如浪，唯独双眼处空着两个鸡蛋大的圆。
"好个画龙高手！"卖糖葫芦的老张踮着脚看，糖葫芦尖儿戳到鼻尖，"这龙活似要从绢上蹦下来！"
"可不是？"教书先生扶了扶歪到鼻梁上的眼镜，"前儿在醉仙楼见张画匠画虎，虎眼点了跟没点似的。刘师傅这手'留睛'的本事，可是得了吴道子的真传？"
刘阿九捋着山羊胡笑，胡子上沾着上午吃的芝麻香："诸位有所不知，我这龙啊，最是娇贵。眼不点，它便是条泥龙；点了睛——"他故意拖长音调，拿笔杆敲了敲砚台，"就要破壁飞去！"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卖豆腐的王二嫂拍着围裙："刘师傅莫要吓唬人，这墙都砌了十年，能被条画龙震塌？"
"就是！"剃头匠老李晃着剃刀，"上个月我家娃拿弹弓打麻雀，石子儿砸在墙上都没掉渣儿！"
刘阿九眯眼扫过众人，突然压低声音："去年我在苏州，给知府大人画过一幅《九龙图》。知府非让点睛，结果刚点完第三只眼——"他指节敲了敲白绢，"轰隆一声，那面描金屏风当场裂成两半！"
人群静了一瞬。老张的糖葫芦掉在地上，红果滚了一地；教书先生的眼镜滑到鼻尖，镜片反着光；王二嫂怀里的豆腐筐晃了晃，两块嫩豆腐骨碌碌滚到刘阿九脚边。
"刘师傅！"老张赔着笑捡糖葫芦，"您给咱这龙点上呗？就算震塌了墙，咱帮您收拾！"
刘阿九假装犹豫，指尖在砚台里蘸了蘸，又往笔锋上抹了把浓墨："点睛可是要折寿的。上回苏州那幅，知府赏了我三两银子，可我贴了半年的药钱——"他突然把笔往空中一抛，"得嘞！今日就破例！"
笔杆刚碰到龙眼，天色骤变。刚才还毒辣的日头被乌云吞了，风卷着槐树叶打旋儿，远处传来闷雷。刘阿九刚画完左眼，就听"咔嚓"一声——不是雷响，是墙根的砖缝裂开了。
"要塌！"人群里有人喊。王二嫂尖叫着去抱豆腐筐，老李拽着剃头凳往墙角躲，教书先生被自己的眼镜绊了个踉跄，差点栽进老张的糖葫芦堆里。
刘阿九自己也吓了一跳，笔杆"当啷"掉在地上。可等他抬头，就见那面墙"轰"地塌下来，扬起的灰尘里，白绢上的龙竟真颤了颤——原来墙倒时带翻了供桌，供桌上的铜盆"当"地砸在绢上，震得龙尾来，鳞甲都抖落了几片。
"飞了！飞了！"人群炸开锅。老张指着天空喊，唾沫星子喷了老李一脸；教书先生揉着被撞青的额头，硬说看见龙尾巴扫过房梁；王二嫂抱着碎豆腐，反而笑出了眼泪："我就说刘师傅的龙是活的！"
刘阿九看着满地狼藉，突然福至心灵。他蹲下来捡笔，趁人不注意把笔往墙根一藏，又扯着嗓子喊："诸位莫慌！这龙刚点了一只眼，威风还没使全呢！等它彻底飞了——"
"轰！"又是一声响。原来是老李的剃头凳倒了，砸在翻倒的供桌上，震得香炉里的香灰簌簌往下掉。
人群里有人喊："龙显灵了！"
"刘师傅是活神仙！"
刘阿九摸着下巴看热闹，突然脚底一滑——不知谁掉的糖葫芦汤，把他那双千层底的布鞋黏在了青石板上。他踉跄着抓住老张的糖葫芦担子，老张的糖葫芦又戳到教书先生的眼镜，教书先生的眼镜又砸到王二嫂的豆腐筐，豆腐筐里的碎豆腐"啪嗒"掉在刘阿九脚边，黏住了他的裤脚。
众人笑作一团。刘阿九看着满地狼藉，再看看被众人围在中间、被说成"点龙破壁"的自己，突然觉得后脖颈发凉——这哪是龙显灵？分明是墙先塌了，顺道把他这画匠的名声给"震"起来了。
当晚，刘阿九蹲在灶前啃冷馒头，听着隔壁王二嫂跟人说："我家那口子亲眼见的，刘师傅的龙眼睛刚点上，墙就'轰'地塌了！要不是龙威大，咱们都得被埋里头！"
他咬了口馒头，突然笑了。月光透过破窗户照进来，落在墙上那半幅未完成的龙画上——龙眼被他用墨点得溜圆，可仔细看，那墨迹竟有点晕，像是被水浸过似的。
"得嘞，"他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明儿我去买两斤糯米胶，把墙根再糊结实些。省得下次有人让我点睛，墙塌了砸着自己。"
后来有人说，刘阿九后来成了镇里最忙的画师，求他画龙的人踏破门槛。他总说："点睛不点睛的，看缘分。"可谁也不知道，他家的墙根底下，早埋了半袋糯米胶。
再后来，城隍庙重新砌墙时，工匠发现墙里嵌着块破绢——正是当年那幅画龙的白绢，龙眼处的墨迹己经发黑，倒像是被雷劈过似的。众人看了首咂舌："到底是神仙留下的宝贝！"
只有刘阿九蹲在墙根抽旱烟，看着那绢笑出了声。烟锅里的火星子一明一灭，映着他脸上的褶子："神仙？神仙哪有我精？"
（注：后来镇志记载，刘阿九晚年曾对人坦言："那墙本就糟了，我点睛前特意瞅了瞅砖缝——那年雨水多，墙根都长青苔了。"众人皆叹："原来神仙也会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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