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苗寨的木楼在暖阳下沉睡,空气里弥漫着柴火和草木的余烬气息。众人围坐在寨老家火塘边小憩,品尝着微苦回甘的油茶。寨老阿木伯用缓慢的苗汉夹杂的话语,讲述着寨子的过往,沧桑的声音里带着对往昔的敬畏。当他提到一个名字时,语气变得格外庄重:
“我们寨子最高的地方,住着聂鲁约夫(Niel Lul Yeuf)阿公,九十多岁了。他是我们寨子,不,是整个雷公山一带的‘活史诗’啊。那些最古老、最难唱、快要没人会的调子,像‘瑟岗奈’(Seib Gangx Niel),只有他,还记在骨子里,还能唱出来…”
“瑟岗奈?” 葛培原本有些疲惫的眼神骤然亮起,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炬!他身体微微前倾,急切地追问,“阿木伯,您是说…那种唱天地起源、万物生灵、先祖迁徙的古歌调?用最古老的发声方式?”
阿木伯点点头,浑浊的眼中流露出敬佩:“是哩,就是那个!难得很,调子像山鹰飞,像大河转,声音要穿云裂石,又要有大地的根。现在年轻人,学不会喽…”
葛培的呼吸都屏住了。他猛地看向旁边的热巴,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朝圣者的渴望与恳求。无需言语,热巴立刻读懂了那眼神里的千言万语。她放下手中的茶碗,对着阿木伯绽开一个无比真诚、带着敬意的笑容,用刚刚学会的苗语问候,发音虽生涩,却清晰有力:
“蒙诺(你好),阿木伯!我们……非常非常想拜访聂鲁约夫阿公,听听他的歌。可以吗?麻烦您引荐一下?”
热巴的主动帮腔和那份发自内心的尊重,让阿木伯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他爽快地点头:“好!好!阿公喜欢真心爱听歌的人!走!”
沿着陡峭湿滑的石阶向上攀登,抵达寨子最高处。一座饱经风霜、仿佛与山石融为一体的古老吊脚楼孤悬于此,俯瞰着莽莽群山。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木香、草药味和烟火气息的独特味道扑面而来。光线昏暗,火塘里的余烬闪着微弱的红光。
火塘边,盘坐着一位老人。
聂鲁约夫阿公。
他的身躯佝偻得仿佛一棵古藤,脸上沟壑纵横,如同雷公山风雨刻下的年轮。一身靛蓝土布衣洗得发白,双手如同枯枝,关节粗大变形。然而,当他抬起眼睑,那双深陷在皱纹中的眼睛,却清澈得惊人!仿佛能穿透岁月尘埃,洞悉世间万物。
语言成了巨大的障碍。阿公只会说古老而晦涩的苗语,阿木伯成了唯一的翻译桥梁。葛培恭敬地躬身行礼,没有过多寒暄。他拿出手机,调出音量,播放了他在肇兴侗寨录下的歌师侗琵琶片段,以及他在盘山车上即兴记录下的、融合了梯田线条和山泉声的旋律小样。原始而充满生命力的音符,在寂静的木楼里流淌开来。
当那奇特的、带着现代感却又根植于山野的旋律响起时,聂鲁约夫阿公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如同沉睡的火山瞬间苏醒!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喟叹,枯瘦的身体微微前倾。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向火塘上方悬挂着的一件用布包裹的长条物品。阿木伯会意,小心地将其取下,解开层层包裹——里面赫然是一把油光发亮、造型古朴奇特的古瓢琴(Gix)!琴身由整块硬木挖凿而成,共鸣箱呈的瓢状,琴颈细长,只有两根弦。岁月的让它表面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仿佛承载着千年的时光。
阿公接过古瓢琴,如同捧起稀世珍宝。他布满老茧的枯瘦手指,以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灵活与力量,轻轻按上琴弦。
下一刻!
苍凉、高亢、穿云裂石般的吟唱,伴随着古瓢琴那独特、尖锐、带着金属般穿透力的弦音,骤然在木楼中炸响!
是“瑟岗奈”!
歌声如同惊涛拍岸,卷起远古的风雷;又如幽谷回响,诉说着洪荒的寂寥!那旋律复杂多变到令人窒息!音域跨度极大,高音处如鹰唳九天,撕裂云霄;低回处如大地沉吟,深不可测。转调突兀而自然,带着原始野性的蛮荒力量,却又在极致的粗粝中,透出对生命最坚韧的礼赞和对天地神性的虔诚敬畏!
他唱:
混沌初开,天地分离!
蝴蝶妈妈(Mais Bangx Mais Lief)从枫树心诞生,生养十二个蛋,孵化出雷公、龙、虎、蛇、蜈蚣……以及人祖姜央!
人祖姜央智斗雷公,开田辟地!
先祖蚩尤率部族跨越千山万水,迁徙至这云雾深处,繁衍生息……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大地深处挤压而出,带着血与火的记忆,带着生与死的歌哭。那声音里蕴含的不仅仅是旋律,是一个古老民族刻在灵魂里的史诗!是生命的起源、挣扎、抗争与传承!
葛培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血液疯狂地冲向头顶,又在西肢百骸凝结!他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塑,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他迅速而无声地掏出随身携带的专业录音笔,如同最虔诚的信徒供奉圣物,将其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最能捕捉这旷世之音的位置。他的全部心神,都己被这来自远古的惊雷彻底攫取、吞噬!
热巴安静地坐在葛培身边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凉的木墙。她同样被这从未想象过的声音力量深深震撼,灵魂都在颤抖。然而,当她侧过头,目光落在身旁的葛培脸上时,她的心,被另一种更柔软、更汹涌的情绪击中了
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眉心因极致的专注和内心的激荡而微微蹙起。最让她心头剧颤的是,他那双总是沉静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竟清晰地蒙上了一层的水光!那不是悲伤,而是对眼前这古老音乐、对这即将消逝的文化根源,一种纯粹的、近乎顶礼膜拜的敬畏与感动!是灵魂被最深处的本源之声击穿后的震颤!
一股难以言喻的柔情和骄傲,如同温热的泉水,瞬间涌满热巴的心房。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安抚的意味,极其轻柔地碰了碰他的手臂。
葛培微微一震,从灵魂出窍般的震撼中回过一丝神,茫然地看向她。
热巴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看向窗外
夕阳的金辉,不知何时,穿透了古老木窗的缝隙,形成一道斜斜的光柱。这束光,如同舞台的追光,不偏不倚,精准地打在聂鲁约夫阿公那布满千年沟壑般皱纹的沧桑面庞上,打在他怀中那把油亮的、仿佛承载着时光重量的古瓢琴上!光柱中,无数细微的尘埃在神圣的光辉里飞舞、跳跃,仿佛无数精灵在古老歌谣的召唤下苏醒!
这一幕,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神圣与永恒感!
葛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瞳孔骤然收缩!他读懂了热巴想让他看到的——这不仅是声音的震撼,更是时间与信仰、生命与传承在光尘中凝固的永恒瞬间!他无声地、用力地点了点头,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感激与灵魂共鸣的激荡。这份无声的分享与理解,比任何语言都更珍贵。
告别歌师那回荡着远古余音的木楼时,天色己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苗寨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
葛培的心,却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最剧烈的风暴洗礼,又被投入了熔炉!苍凉、高亢、复杂到极致的“瑟岗奈”古调,如同烙印般在他脑海中轰鸣盘旋!它们不再仅仅是旋律,而是携带着开天辟地的力量、蝴蝶妈妈的神性、蚩尤先祖的坚韧,如同奔腾的岩浆!
这来自雷公山最深处的原始之声,与他脑海中储存的一切疯狂地交织、碰撞、融合
肇兴侗寨那清越悠扬的侗琵琶,
梯田那巨大而流畅的几何线条蕴含的无声韵律,
山泉叮咚跳跃的清冽音符,
侗寨阿妈捶布那沉实如大地心跳的“咚咚”节奏,
风过竹林那宏大细密的“沙沙”协奏,
篝火晚会上热巴银铃般的笑声和她篝火映照下明媚动人的笑靥……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景象,所有的情感,都在这一刻,被那穿云裂石的“瑟岗奈”点燃、贯通、升华!
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晰而磅礴的创作主题,如同积蓄万年的地火,终于冲破层层岩壳,在葛培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光芒万丈
《万物声》!
不是简单的民歌采风,不是表面的民族元素堆砌。他要创作一部用现代音乐语言承载黔贵古老大地灵魂的交响史诗!歌唱自然山川的律动与壮美,歌唱生命在艰难中迸发的顽强与韧性,歌唱那些在时光长河中顽强传承的文明密码!
而在这宏大的万物之声中,愈发清晰、愈发坚定地回响着的,是那束穿透古老木窗的金色光柱,是尘埃在圣光中舞蹈的永恒瞬间,是那双映着篝火、盛满欣赏与温柔的星眸,是他灵魂深处最渴望守护和共鸣的,爱的回响!这源自生命本源的、最深沉也最坚韧的爱,将如同最强劲的心跳,成为《万物声》最深沉的底色和不竭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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