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章：铜锈味
1987深秋-1988惊蛰
祖宅的酸洗车间
1987年深秋，潘家祖宅后院的槐树落尽了叶子，虬结的枝干斜插进酸洗车间的瓦缝里。硝酸池腾起的黄烟顺着房梁游走，将原本灰白的墙皮蚀出斑驳的焦褐色，像是被泼了隔夜的浓茶。
朱贵芬用断指的左手钩住搪瓷桶，桶身还留着"西电职工食堂"的红漆字。倾倒硝酸时，她残缺的右手小指神经性地抽搐——去年寒冬那台冲床碾碎的不仅是皮肉，还有深埋骨缝里的恐惧。铜垫片浸入池水的瞬间，"滋啦"爆起的泡沫漫过池沿，在泥地上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顺福！"她隔着黄烟喊，"西电那批M6螺丝晌午前得送！"声音像是被酸雾腌过，带着锈蚀的沙哑。
潘顺福蹲在自制的皮带钻床前，耳后夹着三根铜量规，正用砂纸打磨螺丝的毛刺。西岁的潘岳蜷在门槛旁的小木凳上，裹着外公朱自豪的旧工装，袖子挽了七八道还拖在地上。酸雾凝成水珠挂在孩子睫毛上，他使劲眨眼，工装领口的樟脑味混着硝酸的刺鼻，激得连打三个喷嚏。
"爸……"潘岳拽着父亲沾满铜绿的裤腿，"外婆说今天蒸槐花饭。"孩子的手指在裤管上蹭出五道油亮的痕迹。
潘顺福头也不抬，从裤兜摸出个铁皮青蛙。这玩具早被铜屑磨得斑驳，发条转起来"咔啦咔啦"响，像是得了痨病。"数完垫片就带你去。"他往库房方向努嘴，砂纸在螺丝纹路间拉出尖锐的嘶鸣。
朱贵芬用膝盖顶开儿子："别缠着你爸！"断指上的纱布边缘泛着铜绿，像生锈的锁链。孩子抱着铁皮青蛙往库房挪，胶鞋底黏着地上的铜渣，"吧唧吧唧"像是踩着满地的知了壳。
院子的巷口
晌午时分，巷口传来自行车铃铛的碎响。穿蓝布褂的小赵单脚支着"飞鸽"自行车，后座绑着的红袖标褪成了粉白色。他盯着酸洗车间翻涌的黄烟，喉结上下滚动——那味道让他想起去年夏天沤烂的麦秸堆。
"潘叔！"小赵扯着嗓子喊，"李队长让捎个话！"他袖口露出的半截手腕上，戴着的上海表是去年评先进时队里奖的。
潘顺福从硝酸池里捞铜件，铜钳在酸水里搅出漩涡："进来说话。"煤油灯在梁上晃，把他的影子拉成扭曲的铜丝。
小赵踮着脚避开地上的蚀痕："王婶家的菠菜都蔫成酸菜了……队里加工厂这个月才接了两单活。"他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个字被钻床的轰鸣吞了。
库房突然传来"咣当"一声。潘岳抱着装垫片的竹筐摔在门槛上，铜片撒了一地。孩子手心被铜片边缘划出血线，却死死咬着下唇——上个月他哭闹时，父亲当着他的面把铁皮青蛙扔进了酸洗池。
潘顺福大步跨过去，拎起儿子塞给朱贵芬。转身从工具箱底层摸出两包"金丝猴"，烟盒上印着的金丝猴早被汗渍泡得模糊。"跟李队长说，"他往小赵帆布包里塞烟的动作像在装卸螺丝，"贵芬明天给他媳妇送的确良。"
小赵摸着包里凸起的形状，突然压低声音："队里新到的冲床……需要铜制刹车片。"他指甲缝里还沾着大队加工厂的黄油。
其实小赵也不想来，只是队长发话了，有些本应该是队上加工厂的活，现在跑到这了，队长心里能舒服。
北郊化工厂的暗夜
暮色漫过城墙根时，潘顺福蹬着"白山"三轮车往北郊去。车斗里两个陶土坛子随颠簸"咕咚"碰撞，把手挂的马灯晃出昏黄的光圈，惊起野地里成群的草蛩。
老秦蹲在废弃砖窑的阴影里，化工厂制服胸前的"安全生产"字样被酸蚀得只剩"全厂"二字。他脚边堆着贴"腐"字的玻璃瓶，标签上"腐蚀品"的"蚀"字被指甲抠去半边。
"老规矩。"老秦搓着手指，掌心的茧子厚得像树皮，"现在查得紧，得加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指甲缝里嵌着硝酸结晶。
潘顺福摸出张盖着西电厂红章的批条："劳保手套三十双，够你全家过冬。"纸角还沾着朱贵芬断指蹭上的铜锈。
装车时，老秦突然按住坛口："听说玉祥门黑市上……"他凑近嗅了嗅，"你这铜件掺了锡？"月光照在硝酸瓶上，映出潘顺福眼底一闪而过的寒光。
回程路上，潘岳蜷在车座旁睡着了，怀里还抱着发条失灵的青蛙。夜风裹着硝酸味扑在背上，像是万千根淬毒的铜针。车过护城河时，潘顺福摸出颗水果糖塞进儿子嘴里——糖纸早被铜绿染成了青灰色。
祖宅潘顺福的卧室
子夜的煤油灯将人影投在糊满报纸的墙上，朱贵芬用断指夹着圆珠笔，在潘岳的算术本背面记账。残缺的小指在纸面拖出蚯蚓状的痕迹：
- 硝酸18瓶≈劳保手套30双（西电厂仓库第三货架）
- 李队长"管理费"：的确良3米（上海货）+大前门一条
- 纯利润47元≈猪肉票60斤+菜油票15斤
潘顺福突然夺过账本，就着煤油灯点燃。火舌舔舐纸页的瞬间，映出墙缝里藏的铜钥匙——那是朱自豪用报废车床零件改的。灰烬飘落在酸洗池里，泛起细小的泡沫。
"你疯了？"朱贵芬去抢，断指勾住了灯芯。火苗"噗"地窜起，将墙上的生产守则烧出个窟窿。第三条"严禁私自处理金属废料"的"严"字化作飞灰，落在潘岳枕边。
祖宅的酸洗车间
1988年惊蛰，潘顺福的柴油三轮车"突突"碾过巷口积水。车斗里码着印"西电专用"的木箱，铜螺丝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青光。李队长蹲在队部门口剥蒜，看着三轮车扬起的尘土落在先进集体的锦旗上。
酸洗车间扩建了三倍，新砌的水泥池里泡着十万套铜垫片。潘岳坐在库房门槛上，用棉球塞住的鼻孔下悬着清鼻涕。他学会了在父亲打磨铜件的沙沙声里入睡，铁皮青蛙的发条声成了最好的安眠曲。
暮色西合时，潘顺福蹲在酸洗池旁捞最后一批铜铆钉。黄烟散尽的池水里，倒映着西郊电厂新架的输电线——那些闪着银光的电缆，正裹着他供应的铜芯。他忽然摸出颗水果糖，剥开糖纸扔进池里。糖块在酸液中翻滚溶解，泛起琥珀色的泡沫。
隔壁王婶的骂声随风飘来："天杀的铜臭……"潘顺福咧开嘴笑了，露出被硝酸雾蚀出褐斑的牙。潘顺福蹲在酸洗池旁，捞出最后一批铜垫片。黄烟散去后，水面上浮着他的倒影——那张被酸雾蚀出细纹的脸，像块氧化了的铜板。
潘顺福己经给西电厂供了十万套铜螺丝，化工厂二十万套铜垫片，西郊电厂二十万套铜铆钉……等等，这时的潘顺福己经成为名副其实的万元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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