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归的心瞬间被巨大的暖意包裹。她屏退青黛，独自走进书房，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抽出里面厚厚一沓信纸。
父亲的字迹，比记忆中似乎更显老态，却依旧带着那份属于军旅之人的沉稳。信的开篇，是寻常的问候与关切，询问她的身体，叮嘱她安心休养，字里行间充满了为人父的慈爱与担忧。母亲沈氏也在信末添了几笔，絮叨着庄子上新开的桃花，新养的锦鲤，让她得空务必去看看。
这份家常的温暖，如同温热的泉水，缓缓流淌过谢云归被宫廷寒气和血仇阴霾浸透的心田，带来久违的安宁。她贪婪地读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浅浅的弧度。
然而，当信纸翻到后面几页时，谢云归唇角的笑意倏然凝固。父亲的字迹变得凝重而沉郁，仿佛在书写一段极其沉重、几乎不愿触碰的过往。
“……吾儿，为父知你心中所虑，亦知你与萧尚书之间……横亘着那道难以逾越的天堑。雁回谷之事，如鲠在喉，是为父半生难消之憾，亦是萧氏郎君心头永不愈合之伤……”
“……然，吾儿，有些真相，虽残酷锥心，却不可永远尘封。为父思之再三，与其让它成为横亘于你二人之间、日夜噬心的毒刺，不若由为父亲口告知于你……”
“……永平十西年冬，北境告急。狄戎大举进犯，连克三城，兵锋首指雁门关。你祖父谢雍，时任朔方军主帅，坐镇云州。彼时，萧远山将军率麾下三千精锐，奉命驰援被围困于雁回谷的前锋营……”
看到“萧远山将军”的名字，谢云归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微微发凉。她知道，父亲即将揭开的，是那场血案的残酷真相。
“……萧将军骁勇，率部血战数日，杀敌无数，然敌众我寡，渐陷重围。彼时，萧将军连发三道染血求援急报至云州大营！”
信纸在谢云归手中微微颤抖。她仿佛能看到冰天雪地中，那三千孤军浴血奋战、绝望待援的场景，看到那染血的急报如同泣血的呼唤。
“……然，为父……未能发兵！”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谢云归的心上！她的呼吸瞬间凝滞！
“……非是为父畏战惧死！非是为父罔顾袍泽之情！实乃……实乃在接到萧将军第一道急报的同时，为父亦收到了八百里加急的……天子密旨！”
天子密旨？！
谢云归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
“……密旨乃先帝永平帝亲笔所书，加盖天子私印！旨意……旨意只有八个字：‘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轰——！”
谢云归只觉得脑海中一声惊雷炸响！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八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眼底！
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竟是……先帝的旨意？！是那个被陆沉舟毒杀的先帝，亲自下令，让祖父眼睁睁看着萧远山将军和三千将士血尽而亡？！
为什么？！！
“……为父……当时如遭雷击，五内俱焚！一边是血染沙场、声声泣血的袍泽兄弟！一边是至高无上、不容置疑的君王密令！为父……为父……”
信纸上，父亲的字迹变得凌乱而颤抖，墨迹被几滴晕开的深色水渍模糊——那是父亲落笔时，无法抑制的悲愤与痛苦的泪水！
“……为父……最终……选择了遵旨！选择了……沉默！”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父亲全身的力气，带着无尽的悔恨与自我厌弃，“……我……我亲手……断绝了那三千兄弟唯一的生路！我……我是帮凶！是……是那昏君旨意下的……刽子手！”
巨大的冲击让谢云归几乎握不住信纸！真相竟是如此残酷！如此荒谬！祖父不是出于怯懦或私心，而是被那道冰冷的、带着帝王权术和无情算计的密旨，生生捆住了手脚！他眼睁睁看着袍泽兄弟走向死亡，背负着“袖手旁观”的千古骂名和半生难以解脱的良心枷锁！而真正的罪魁祸首，竟是那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先帝！
“……此事，乃为父心中最痛之隐秘。萧将军殉国后，先帝为掩盖其冷酷旨意，更为了安抚萧氏遗孤（彼时萧决尚年幼），竟将雁回谷之败，归咎于萧将军‘轻敌冒进’！而为父……为父为了谢氏满门安危，亦不得不……缄默至今！此乃为父一生之耻！亦是……欠萧氏一门，永世难偿的血债！”
谢云归的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信纸上，与父亲那悔恨的泪痕重叠在一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祖父的沉默，父亲的痛苦，萧决刻骨的仇恨……这一切的根源，竟是一场帝王无情的权谋牺牲！萧远山将军和三千将士，不是死于狄戎的刀锋，而是死于龙椅上那个人的一道冰冷密旨！
“……吾儿，为父将此不堪之秘告知于你，非是求你宽恕，更非是为己开脱。实乃不愿你再背负这无妄的仇恨枷锁，不愿你与萧尚书之间，因这桩被掩盖的帝王之过，而……而重蹈覆辙。”
父亲的字迹在最后变得异常沉重：
“……萧尚书……他亦是受害者。他所恨，理所应当。只是……这恨的根源，指向了错误的方向。若……若有机会，你可……斟酌是否告知于他。此中凶险，你当自知。无论如何抉择，为父与你母亲，只愿你……平安喜乐。”
信纸从谢云归颤抖的手中滑落，飘落在冰冷的地面。她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如同置身于数九寒冬。巨大的悲愤、荒谬、心痛，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理智。
她终于明白了萧决那份深入骨髓的恨意从何而来。她终于理解了父亲半生的沉默与痛苦。她也终于看清了，横亘在她与萧决之间的，不仅仅是家族血仇的误会，更是那至高皇权下，无数被牺牲、被扭曲的冤魂！
窗外，静思堂的竹林在春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温暖的光斑。可谢云归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看着地上那封承载着沉重真相的信，只觉得胸口压着一块巨石，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
她该怎么办？将真相告诉萧决？
告诉他，他半生执念的复仇对象，他的杀父仇人，并非谢家，而是那个早己龙驭宾天、被他亲手用“秘录”钉在耻辱柱上的先帝永平帝？
告诉他，他恨之入骨的谢家，和他一样，都是那道冰冷密旨下的受害者？
这真相太过残酷，太过颠覆！足以将他用仇恨支撑了半生的信念彻底击碎！他会信吗？他会接受吗？还是会因此陷入更深的疯狂？甚至……迁怒于揭露真相的她？
巨大的恐惧和茫然攫住了她。她看着窗外那片象征着安宁的竹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静思堂，从来都不是远离风暴的港湾。那场由先帝亲手种下的血仇风暴，从未平息，只是暂时被更汹涌的暗流掩盖。而她和萧决，都深陷其中，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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