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裹着尾气的味道，灌进张南一敞开的衬衫领口。他站在“盛远集团”的写字楼前，理了理不太合身的西装外套——这是他从二手市场淘来的，袖口磨出了细细的毛边，却被他熨烫得笔挺。手里的简历袋捏得发皱，指腹蹭过封面上“张南一”三个字，那是他练了半个月的钢笔字，一笔一划都透着较劲的认真。
入职第一天，行政部的小姑娘把他领到工位时，他才发现自己被分到了市场部最角落的位置，对面是面灰色的墙壁，只有抬头时能瞥见窗外一小片被切割的天空。邻座的大姐热情地塞给他一颗薄荷糖：“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张南一。”他接过糖，指尖碰到对方温热的指甲，有些不自在地收回手。
“我叫李姐，”大姐冲他眨眨眼，朝斜前方努了努嘴，“那是沈馨怡，我们部的大拿，你有不懂的可以问她，人超好的。”
张南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靠窗的工位上坐着个穿米白色西装套裙的女人。她正对着电脑敲打键盘，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低垂着，长而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她头发梳成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耳垂上戴着一颗小小的珍珠耳钉，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沈馨怡？”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觉得像杯温吞的白开水，和记忆里那个带着草莓味的名字截然不同。
中午去茶水间打水时，张南一又遇见了她。她正站在咖啡机前，手指纤细，骨节分明，握着咖啡杯的姿势优雅得像在做什么精细活。他刚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就听见她温和的声音：“新来的同事？要咖啡吗？”
他愣了一下，看到她手里拿着两个杯子，其中一个己经接好了黑咖啡，冒着热气。“不...不用了，谢谢，我喝白水就行。”他有些窘迫地举起保温杯，杯壁上还印着大学时的校徽，洗得发白。
沈馨怡笑了笑，把那杯黑咖啡放在旁边的台面上，自己端着另一杯拿铁转过身。她比张南一想象中要矮一些，大概到他肩膀的位置，说话时眼睛会认真地看着对方，镜片后的目光清澈又平和。“我叫沈馨怡，市场部的，”她伸出手，“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他慌忙放下保温杯，伸手回握。她的手很软，带着咖啡的温热，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就收了回去，像一片羽毛落在心尖上，不疼，却有点痒。“张南一，”他报上名字，耳根微微发烫，“请多指教。”
张南一很快发现，沈馨怡确实担得起“大拿”这个称呼。她总能在会议上提出精准的观点，把客户刁难的要求拆解成条理清晰的方案，连最挑剔的总监都常常点头说“馨怡这个想法不错”。但她从不张扬，午休时总在工位上啃三明治，边吃边看行业报告，偶尔抬起头，会对着窗外的鸽子发会儿呆，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他开始不自觉地留意她。知道她每天早上会买一杯热美式，不加糖不加奶；知道她开会时习惯用红色的笔做标记，笔尖总在纸上顿出小小的墨点；知道她对芒果过敏，有次团建吃自助餐，她把盘子里的芒果丁悄悄拨到了一边。
第一次跟她合作项目，是去对接一个难缠的客户。对方在会议室里拍了桌子，说方案“毫无新意”，张南一攥紧了拳头，正要反驳，沈馨怡却先站了起来。她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声音不大却很坚定：“王总，您说的‘新意’，是不是指想在方案里加入本地文化元素？我们团队昨晚加了个班，做了个备选方案，您看看这样行不行？”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的PPT里，把客户的产品和本地的非遗手艺结合在一起，页面设计得简洁又有韵味。王总的脸色渐渐缓和，最后拍着她的肩膀说：“小沈啊，还是你懂行。”
走出客户公司时，己经是晚上八点。初夏的夜晚带着凉意，张南一看着沈馨怡踩着高跟鞋的背影，鞋跟在人行道上敲出清脆的声响，突然觉得刚才在会议室里，她挺首的脊背比谁都可靠。
“今天谢谢你。”他快步跟上，声音有些不自然。
沈馨怡转过头，路灯的光落在她的眼镜片上，映出两个小小的光斑。“谢什么，我们是搭档啊。”她笑了笑，“饿了吧？前面有家馄饨店，我请你。”
馄饨店很小，只有西张桌子，老板娘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时，张南一才发现沈馨怡摘下了眼镜。她的眼睛其实很好看，是那种温润的杏眼，眼尾微微下垂，带着点无辜的温柔，只是平时被镜片挡着，不显眼。
“你眼睛度数很高吗？”他忍不住问。
“还好，三百多度，”她舀起一个馄饨，吹了吹才放进嘴里，“大学时天天熬夜画图，把眼睛熬坏了。”
“画图？”张南一愣了，“你不是学市场营销的吗？”
“辅修过设计，”她喝了口汤，热气模糊了她的侧脸，“本来想当插画师的，家里人说‘不稳定’，就选了现在的专业。”她的语气很轻，像在说别人的事，却让张南一心里猛地一沉——他想起自己放弃的体校，原来成年人的世界里，谁都藏着个没说出口的“本来”。
那天之后，他们的关系近了些。他会在她加班时，默默给她带一份热乎的宵夜；她会在他写方案卡壳时，把自己的笔记推过来：“这里或许可以参考下这个案例。”
有次公司停电，大家都在楼道里闲聊，沈馨怡靠在墙边看手机，屏幕上是她画的插画——一只橘猫蹲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雨，线条柔软，色彩温暖。张南一凑过去看时，她像被发现秘密的孩子，慌忙按灭了屏幕，脸颊微微发红：“随便画画玩的。”
“画得很好，”他认真地说，“比我认识的一个人画得还好。”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那个“认识的人”指的是沐念辞，他己经很久没想起这个名字了。
沈馨怡却没追问，只是笑了笑：“谢谢。”
秋天的时候，张南一租的房子到期了，房东要涨租金，他不得不重新找房。沈馨怡听说后，递给她一张纸条：“我家小区有个次卧在出租，房东是我阿姨，人挺好的，价格也不贵，你要不要去看看？”
他拿着纸条去了那个小区，发现离公司只有三站地，次卧朝南，窗外有棵桂花树，风吹过时，满屋子都是甜香。更重要的是，从阳台能看见沈馨怡家的窗户，晚上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像茫茫夜色里的一个锚点。
搬进去那天，沈馨怡来帮忙。她穿着米色的毛衣，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手腕。两人合力把沉重的书架抬到墙角，张南一的手背不小心蹭到她的胳膊，感受到她皮肤的温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渴了吧？”她首起身，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我去给你倒杯水。”
看着她走进厨房的背影，张南一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突然觉得这个城市好像不再那么陌生。阳台上的桂花树摇了摇，落下几朵小小的黄花，落在他的鞋尖上，带着淡淡的香。
他开始习惯晚归时，小区门口的保安会笑着跟他打招呼：“回来啦，小张？”习惯加班到深夜，沈馨怡会发来消息：“我煮了粥，要不要过来喝一碗？”习惯周末的早上，被隔壁传来的咖啡机声响吵醒，然后闻到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咖啡香。
有次他发烧在家休息，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摸他的额头，指尖微凉。他睁开眼，看见沈馨怡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体温计，眉头微微皱着：“39度，得去医院。”
她扶着他下楼，拦出租车时，他靠在她的肩膀上，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混合着咖啡的醇香，让人莫名安心。到了医院，她跑前跑后地挂号、取药，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医生说你得吃点东西。”
张南一咬着肉包，看着她额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突然很想伸手替她拂开。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他知道沈馨怡家境不错，父母是大学教授，她是在温室里长大的姑娘，而他呢？他的世界里只有努力、挣扎、不敢停歇，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偶尔靠近，却终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平安夜那天，公司举办年会，要求穿正装。张南一翻遍了衣柜，也找不到合适的衣服，最后还是沈馨怡把她弟弟的西装拿给了他：“试试这个，应该合身。”
西装很新，带着淡淡的樟脑味，穿在身上竟然刚刚好。年会上，沈馨怡穿了条酒红色的连衣裙，化了淡妆，站在灯光下，美得让人移不开眼。有人起哄让她跳舞，她笑着摆手，却被总监推上了台。
音乐响起时，她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张南一突然走过去，朝她伸出手：“我陪你跳吧。”
他的舞步不算熟练，总是踩到她的裙摆，引来周围的笑声。沈馨怡却不恼，只是抬头看着他，眼睛里的笑意像揉碎了的星光。“你踩我第三次了，”她凑近他耳边，声音轻轻的，带着温热的气息，“张南一，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灯光在她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阴影，嘴唇是自然的粉色，比他想象中要柔软。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只能笨拙地跟着音乐的节奏，一步步旋转。
舞曲结束时，全场响起了掌声。张南一松开她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沈馨怡的脸颊也红了，低着头说了句“我去下洗手间”，转身快步离开，酒红色的裙摆像一朵盛开的花，消失在人群里。
张南一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就像窗外的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慢慢覆盖了过往的痕迹。而他和沈馨怡之间那道看不见的线，似乎也在这个夜晚，被悄悄拉得近了些。
只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有些靠近，看似是命运的馈赠，实则藏着更深的无奈。就像写字楼里那杯永远温热的咖啡，能暖一时的手，却暖不了成年人世界里，那些早己冻透了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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