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林波开始了他的送水工作，我们这个冰冷而又死寂的家，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活人的气息。这气息，不是来源于欢声笑语，也不是来源于对未来的希望，而是来源于一种最原始、最质朴的东西——劳动后的疲惫。
每天傍晚，当林波拖着他那仿佛散了架的身体，带着一身的汗水和尘土回到家时，这个家，才算是真正地“活”了过来。他不再有精力去进行内耗式的自我折磨，也不再有时间去沉浸在无边的绝望里。他的大脑和身体，都被最纯粹的疲劳所占据。
而我，也终于从一个战战兢兢的、生怕儿子会随时自我毁灭的看守者，回归到了一个母亲最原始的角色。我会在他回来前，烧好一大锅热水，让他能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冲去一身的疲乏。我会炖上最补气力的肉汤，炒上最下饭的菜，看着他狼吞虎咽地把一大碗米饭吃得干干净净。
饭后，他会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常常是往沙发上一靠，没过几分钟，就发出了沉重的鼾声。我就会拿一条薄毯，轻轻地给他盖上。看着他那张在疲惫的睡梦中，显得不再那么痛苦和扭曲的脸，我的心里，会泛起一阵阵尖锐的心疼，但在这心疼的背后，却也藏着一丝卑微的、不敢声张的庆幸。
我的儿子，他虽然活得像一头拉磨的牲口，辛苦，卑微，没有尊严。可是，他至少，还活着。他在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一步一步地，把自己从那个绝望的、虚无的深渊里，拖出来。
我天真地以为，日子，或许就会这样，在一种辛苦而又平静的氛围中，慢慢地过下去。我们就像两只受伤后躲回巢穴的动物，不再去奢望外面的世界，只是默默地，舔舐着彼此的伤口，相依为命。
然而，命运，却似乎总是不肯轻易地放过我们。它总会在你以为生活己经跌到谷底，不会再坏下去的时候，用一种更加残忍的方式，给你更沉重的一击。
那天，是个天气很好的大晴天。林波一早接了个大单子，是给市中心CBD的一座高级写字楼里的一家公司送水。那个地方，是这个城市最繁华、最光鲜的所在，高楼林立，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出入的，都是些穿着笔挺西装、踩着高跟鞋的、被称为“精英”的男女。
林波蹬着他那辆锈迹斑斑、载满了蓝色水桶的三轮车，穿梭在那些豪华轿车之间，像一个不小心闯入了华丽舞池的、衣衫褴褛的乞丐。每一次红灯，他停下来，看着旁边车窗里那些妆容精致、神情倨傲的白领，都会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一些。
那里，曾是他奋斗过、也向往过的世界。而如今，他却只能以这样一种卑微的、被俯视的姿态，重新回到这里。
他把三轮车停在写字楼的后门，开始一桶一桶地，把水往推车上搬。就在这时，他看到，写字楼的正门广场上，似乎正在举办什么活动，围了一大群人，还有好几个扛着摄像机的记者。
他本没有在意。这个世界的热闹，早己与他无关。他只想快点送完水，拿到那份属于他的、用汗水换来的辛苦钱。
可就在他推着车，准备从侧面的员工通道进去的时候，他的脚步，却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一样，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他看到了。
在广场中央，那个临时搭建起来的、铺着红地毯的讲台上，站着一个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是许静。
她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白色的职业套裙，衬得她整个人，既干练，又充满了女性的魅力。她化着精致的妆容，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耳朵上戴着一对闪闪发亮的珍珠耳钉。她的手里，拿着一个话筒，正侃侃而谈，脸上，是那种掌控全局的、自信而又从容的微笑。
她的声音，通过广场上的音响，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进了林波的耳朵里。
“……我认为，现代女性的价值，绝不仅仅是体现在家庭中。我们更应该在自己的事业领域里，去实现自我，去创造价值。一个独立的、拥有强大事业的女性，她的人格，才是完整的，她的未来，才是有保障的……”
她讲得很好，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引得台下不时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她就像一个真正的、光芒万丈的、成功女性的典范。
林波就那样，呆呆地，站在广场的边缘，站在那些光鲜亮丽的人群之外。他穿着一身被汗水浸湿了的、早己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灰色工作服，脚上是一双沾满了泥点的解放鞋，身边，是那辆和他一样、卑微而又破旧的三轮车。
他看着台上的许静，那个曾经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只觉得，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个无法逾越的、冰冷的银河系。她是恒星，光芒万丈，受人瞩目。而他，则是宇宙里一粒微不足道的、早己熄灭了所有光和热的尘埃。
一阵风吹过，将讲台背景板上那些宣传单，吹得漫天飞舞。其中一张，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了林波的脚边。
他弯下腰，像个木偶一样，把它捡了起来。
那是一张制作精美的铜版纸传单，上面，是这次财经论坛的主题——“新时代女性领导力峰会”。而在主讲嘉宾那一栏，许静的照片，被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照片上的她，微微侧着头，嘴角带着一丝官方而又疏离的微笑，下面，是她的名字，和一长串光鲜亮死人的头衔——启明集团市场总监，清北大学客座讲师，年度杰出商业女性……
林波看着那张传单，看着照片上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只觉得，手里的这张薄薄的纸片，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终于明白，许静在电话里，在短信里，在每一次的探视中，那份深入骨髓的、对他这个前夫的鄙夷和不屑，到底从何而来。
因为，在她的世界里，她早己飞上了云端。而他，却还趴在泥土里。云端上的人，又怎么会去在意，泥土里的一只蝼蚁，是死是活呢？
他没有再看下去。他把那张传单，胡乱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然后，他转过身，推着他那辆沉重的、装满了水的推车，低着头，走进了那条阴暗的、只供货物和清洁工出入的员工通道。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打上了耻辱烙印的、见不得光的逃犯。
那天晚上，他回来得很晚。他把所有的疲惫和屈辱，都发泄在了那些沉重的蓝色水桶上，他疯狂地送水，一趟又一趟，首到自己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回来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吃饭的时候，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被他捏得皱巴巴的传单，放在了我的面前。
我拿起那张传单，看着上面许静那张自信而又美丽的面孔，又看了看对面，我那沉默地扒拉着白米饭的、满身疲惫和伤痕的儿子。
我的心，像是被人用钝刀，来来回回地，割着。
原来，对一个失败者最残忍的惩罚，不是让他一无所有。而是让他，在最卑微、最落魄的时候，亲眼目睹，那个曾经被他视为全世界的女人，是如何踩着他的失败，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属于她的、光芒万丈的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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