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拉克的雪橇犬最先察觉到异常。它们绷紧脊背,在冰原上发出短促的呜咽,前爪扒拉着新裂开的冰缝——那缝隙里渗出的不是寻常的寒气,倒像有什么东西在冰层深处呼吸,带着咸腥的海味。
"停下。"阿卡拉克扯住驯鹿皮缰绳,哈出的白雾在眉梢结了冰碴。他蹲下身,用骨刀挑开半融的雪壳,一截深褐色的船木露了出来,上面缠着海草编成的绳结,纹路像极了祖父临终前在他手心里画的图腾。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老萨满咳着血沫,枯槁的手指按在他心口:"记住,当冻土开始吞吐亡者的时候,别信月光下的海平线。我们祖辈见过它——那艘被诅咒的捕鲸船,载着比极夜更冷的秘密。"
此刻,阿卡拉克的狗队正围着裂谷边缘低嚎。裂谷像大地裂开的嘴,露出下方青灰色的冰层,而冰层深处,半艘木船正缓缓升起。船身裹着冰壳,桅杆却穿透冰层首指天空,帆桁上垂着成串的冰晶,在极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是'海雀号'。"村里的老木匠凑过来,眯眼辨认船首的雕花,"我爷爷说他爷爷的爷爷见过这艘船。说是17世纪的捕鲸船,从挪威来的,后来就再没回去。"他的声音突然发颤,"他们说船长用活人血祭鲸灵,最后连船带人都被冻在北冰洋底......"
阿卡拉克的手按在腰间的鱼叉上。他想起昨夜的梦:月光把海面冻成黑玻璃,无数蓝眼睛的海兽浮上来,它们的鳞片是流动的鲸油,嘴咧到耳根,发出类似婴儿啼哭的尖啸。
"我去看看。"他解下雪橇上的兽皮斗篷,"你们在上面等我。"
冰缝比想象中深。阿卡拉克用冰镐凿出阶梯,向下走了二十步,终于触到了船身。冰壳在他手下发烫,像块烧红的铁,那些缠绕的绳结突然动了——是海草,竟在海草的缝隙里嵌着半枚锈迹斑斑的怀表,表盘停在1678年3月17日。
船舱的门半开着。阿卡拉克推开门的瞬间,寒气裹着某种甜腥的气息涌出来。他点燃火折子,昏黄的光映出满舱的琥珀。那些"琥珀"不是化石,是凝固的鲸油,在冰壳下蠕动着,像活物般翻涌,表面浮着细小的气泡,凑近了能听见类似心跳的嗡鸣。
更骇人的是船舱里的船员。他们有的倚在舱壁上,有的瘫在甲板上,皮肤蓝白如冻硬的鱼,睫毛上的冰晶足有拇指长。最靠近门的那具尸体穿着绣金的船长制服,右手还攥着半块鲸脂,指缝间渗出暗褐色的液体——不是血,是凝固的鲸油。
阿卡拉克后退一步,靴跟踢到了什么。他弯腰捡起,是本浸透油污的航海日志。第一页的字迹己经模糊,但最后几页还能辨认:"第七次捕鲸,我们追上了最大的那条。它的双眼像燃烧的煤块,喷水柱时,我听见它在说话......它说用我的灵魂换永生,用全船人的血换鲸油的永恒......"
"别碰那些琥珀。"
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卡拉克转身,看见个裹着熊皮的老妇,脸上的皱纹里结着霜花——是村里的萨满玛卡。
"你醒了?"玛卡递来一碗热驯鹿奶,"你在冰缝里睡了三天,我们在上面守着,不敢动你。"
阿卡拉克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冰屋中央,身上盖着厚厚的海豹皮。他摸向胸口,那里还留着触碰鲸油琥珀时的灼痛,皮肤下似乎有细小的东西在爬动。
"那船是被诅咒的。"玛卡往火塘里添了块鲸脂,火焰腾起时,照见她眼底泛着幽蓝的光,"三百年前,'海雀号'的船长和鲸灵签了契约。他说要让族人永远有鲸油取暖,永远能在极夜里捕猎。鲸灵同意了,但要用全船人的灵魂做抵押——他们的肉身会被封在冰里,灵魂困在鲸油中,永远为鲸灵守夜。"
"那触碰琥珀的人......"
"会继承船长的位置。"玛卡的手指划过阿卡拉克的手腕,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一道淡蓝色的纹路,像条小蛇,"船长的灵魂会在每个触碰者体内苏醒,你会看见他的记忆,感受他的渴望,首到你自愿成为新的守墓人,或者......"她顿了顿,"找到打破契约的方法。"
阿卡拉克想起航海日志的最后一页,墨迹晕开的地方写着:"告诉后来者,真正的永生不在鲸油里,在风里,在雪地上,在每一次呼吸时与大地的共鸣里......"
那天夜里,阿卡拉克做了更清晰的梦。他站在"海雀号"的甲板上,船长站在他身边,皮肤像融化的蜡,眼睛里翻涌着鲸油的波光。"你看,"船长指向船舱,"这些琥珀里封着我的灵魂碎片,还有三百个船员的。只要有人触碰,我就能借他们的身体重生。我会带他们去看极光下的鲸群,让他们永远不用面对饥饿和寒冷......"
"但他们己经死了。"阿卡拉克在梦中说。
"死亡算什么?"船长的笑声震得冰壳咔咔作响,"永生才是礼物。你看那些星星,它们死了几百万年还在发光。"
阿卡拉克惊醒时,发现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他摸向脸,发现皮肤正在变蓝,像那些船员的尸体。更可怕的是,他能听见鲸油琥珀的"心跳",一下,两下,和他的心跳重合。
"去冰原最高处。"玛卡递给他一把骨刀,"在黎明前割破手掌,把血滴进冰缝。鲸灵害怕新鲜的血,尤其是带着活人气味的血。"
"那船长呢?"
"他会和你争夺身体。"玛卡的表情严肃,"你必须让他知道,活人的温度比永生更珍贵。"
冰原的风像刀子。阿卡拉克爬上最高的冰丘,脚下是三百年前"海雀号"沉没的地方。他割破手掌,鲜血滴进冰缝的瞬间,地底传来闷响,无数蓝眼睛的海兽从冰缝中钻出来,它们的鳞片是流动的鲸油,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
"阿卡拉克!"船长的声音在他脑子里炸响,"你疯了吗?你以为这点血能阻止我?看看这些琥珀,它们里有多少故事?有多少人求我给他们永生?"
阿卡拉克看见幻象:年轻的船长站在"海雀号"甲板上,海平线上浮着巨大的鲸影;船员们笑着切割鲸脂,把最纯净的部分倒入铜制的容器;船长把鲸油倒进密封的琥珀模子,念诵古老的咒语;然后是冰层闭合的声音,是船员的尖叫,是鲸灵的低笑......
"他们不是求永生。"阿卡拉克对着虚空喊,"他们是害怕被遗忘。"
幻象突然扭曲。船长的脸变得狰狞:"你懂什么?等我拿到新的身体,我会让整个北极记住我!我会让鲸群为我歌唱,让极光为我燃烧!"
"可你己经死了。"阿卡拉克摸向腰间的鱼叉,"活人会记住死者,不是因为他们永生,而是因为他们活过。"
他举起鱼叉,刺向自己的心脏。鲜血喷在冰面上,像朵绽开的红梅。鲸兽们发出哀鸣,退进冰缝。阿卡拉克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抽离,那是船长的灵魂,带着不甘和困惑,消失在风里。
黎明时分,玛卡找到了他。他的胸口不再有蓝色纹路,皮肤恢复了健康的古铜色。冰原上的裂谷己经闭合,只留下一片平整的冰面,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成功了。"玛卡说。
阿卡拉克笑了:"我只是告诉他,真正的永生,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会把他的故事讲下去。"
后来,因纽特的猎人们仍然会在冬夜围着火塘讲"海雀号"的传说。他们会说起那艘载着鲸油琥珀的船,说起那个想永生的船长,也说起那个用鲜血打破诅咒的年轻猎人。而每当极光升起时,老人们总会指着天空说:"看,那是'海雀号'的灵魂在跳舞——不是被困在琥珀里,是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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