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斯科的望夜，月亮会变成金盘。
老胡安呆在圣布拉斯广场的老槐树下，往烟斗里填着晒干的龙舌兰叶。他望着东边山巅，那里的月亮正缓缓爬升，像枚融化的蜜蜡，把整座古城染成暖金色。这是八月十五，印加人最古老的“因蒂·拉伊米”节，月亮与太阳在天空交汇的日子，连风里都飘着玉米酒的甜香——人们刚在太阳神庙前献完新收的谷物。
他的小孙女玛利亚攥着他的衣角，辫梢上的金盏花被风吹得摇晃：“阿普爷爷，今晚的月亮是不是在看我们？”女孩的眼睛亮得像两颗浸了水的葡萄，倒映着天上的银盘。
老胡安摸了摸她的头顶，没接话。他盯着广场西侧的石墙，那面墙他守了西十年，每块石头的棱角都熟得很。可今晚不一样，墙根下的野菊突然开得格外艳，花瓣上凝着水珠，像是刚被露水洗过——可月亮刚升起，露水该是在后半夜才有的。
风突然转了方向，带着股潮湿的土腥气。老胡安的后颈泛起凉意，那是他年轻当石匠时，在深山采石场里被落石砸到前的感觉。他猛地站起来，烟斗掉在地上，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滋滋作响。
石墙在动。
不是被风吹动的摇晃，是石头自己在挪位置。最靠近墙根的那块青岩，原本卡着半截陶管，此刻竟缓缓向上抬起，露出底下半截刻着螺旋纹的石面。老胡安听见了，那是石头摩擦的轻响，像极了当年拆庙时，工头用铁钎撬动石基的声音——只是更温柔，像是有什么在哄着石头：“起来吧，该回家了。”
玛利亚的手指揪紧了他的粗布衫：“阿普爷爷，石头在...走路？”
老胡安没说话。他想起二十年前，他还是个毛头小子，跟着西班牙工头用炸药炸太阳贞女庙的墙基。那些石头被敲成碎块时，他看见最中央的“心脏石”迸出火星，红曜石眼睛里像是流出了血。工头说那是“野蛮的偶像”，要全部运去填河塘，可他偷偷藏了两块，藏在城郊的废石场——后来那地方长出了野菊，每年望夜都会开得金灿灿的。
此刻，他终于明白那些野菊为什么总在望夜盛开。它们是太阳贞女庙的守墓人，是石头的记忆在发芽。
第一块石头完全脱离墙体的瞬间，月光正好洒在它上面。老胡安看清了，那是一块刻着“因蒂之眼”的基石，表面缠着己经褪色的彩绳——那是当年贞女们绣的，用来固定祭祀用的玉米穗。石头升到半空，没有声音，却有歌声从它内部漫出来，像极了玛利亚小时候哼的摇篮曲，只是更清亮，带着安第斯山的回响。
“是卡帕的声音。”老胡安的喉咙发紧。五十年前，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贞女总爱往他怀里钻，把热乎的玉米饼塞给他：“阿普爷爷吃，吃了有力气搬石头。”后来庙被拆了，他再也没见过她，只在废石场的野菊丛里，见过一朵花特别像她的羊角辫。
石墙开始松动。第二块、第三块...它们排着队离开原来的位置，在空中转了个圈，朝着东南方飘去。那里是城南的废石场，老胡安年轻时常去捡碎石，知道那里有座被荒草淹没的土坡——二十年前，太阳贞女庙的地基就埋在那下面。
玛利亚挣脱他的手，追着石头跑了几步，又回头喊：“阿普爷爷，它们要去哪里？”
“回家。”老胡安轻声说。他摸出怀里的布包，里面是他当年藏的两块石头，此刻正贴着胸口发烫。“回太阳贞女庙的家。”
月亮升到中天时，整段石墙都空了。老胡安坐在墙根下，看着那些石头像归巢的鸟群，在夜空中划出银线。最后一颗红曜石闪了闪，他听见卡帕的声音，比记忆中更清晰：“阿普爷爷，该回家了。”
这里的“家”不是废石场，不是库斯科的石墙，是被拆毁的太阳贞女庙。老胡安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等你老了，要带石头回家。”原来不是他带着石头，是石头自己记着回家的路。
风又起了，带着野菊的香气。老胡安抱起玛利亚，指着东南方的天空：“看，星星在给石头指路呢。”
玛利亚歪着头，辫梢的金盏花在月光下闪着光：“那我们明天去废石场，帮石头搬回家好不好？”
老胡安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月光：“好，明天就去。”
远处传来鸡叫，东方泛起鱼肚白。老胡安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土，朝着废石场走去。玛利亚跟在他身后，蹦蹦跳跳，嘴里哼着不知从哪学来的歌谣：“太阳神的车驾要来了，石头娃娃要回家了...”
石墙的位置只剩一片空白，可老胡安知道，那些石头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暂时寄居在库斯科的墙根下，等待着望夜的召唤，等待着回到属于自己的圣地——那里有月白色的长袍，有金盏花的发簪，有刻着螺旋纹的门楣，还有一个小女孩，正踮着脚把红曜石嵌进石缝，等他来一起完成最后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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