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加尔湖的冬天来得早。十月末的风裹着雪粒子抽在脸上，像撒了把碎冰。七十岁的卓娅奶奶蹲在湖边，裹着件磨得发亮的驼色长袍，膝盖上摊着块旧毡布——那是她祖母传下来的，专门用来铺冰面看裂纹的。
"阿佳，"她冲我招招手，我赶紧把暖炉往她脚边挪了挪，"你看这冰。"
晨雾还没散透，湖面像块蒙了层灰的蓝玻璃。卓娅奶奶用枯树枝敲了敲冰面，"当"的一声，脆得像敲在瓷碗沿。我凑过去，看见冰层下泛着幽蓝的光，裂纹从岸边往湖心延伸，像谁用细针在玻璃上画的网。
"冰纹是湖神的信。"卓娅奶奶的手指抚过一道弯弯曲曲的裂纹，"首的纹是风在跑，弯的纹是鱼在游，交叉的纹......"她突然眯起眼，"是要变天。"
我打了个寒颤。从小到大，卓娅奶奶的话总应验。三年前她指着冰面说"今年白鲑少"，结果渔民们撒了十网才捞着半筐；去年她摸着冰纹笑："鱼群往浅滩去了"，结果阿勇叔的渔网拖上来半片湖的白鲑，鳞片闪得人睁不开眼。
但今年的冰纹不一样。卓娅奶奶蹲在冰面最窄的地方，那里的冰最厚，裂纹也最密。她用树枝沿着一道环形裂纹画了圈，那裂纹粗得能塞进拇指，从北岸的老松树林开始，绕着湖心转了整整三圈，又回到松树林下。
"这是'圆眼'。"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阿婆说，她阿爷的阿爷见过一次——在1883年喀拉喀托火山爆发那年。"
我倒吸一口凉气。1883年的火山爆发，连堪察加半岛的人都听见了响声，贝加尔湖的冰面却裂出了个完美的圆？卓娅奶奶从怀里掏出个铜盒子，里面装着块黑黢黢的石头，表面坑坑洼洼，像被火烧过又砸过。
"这是陨铁。"她把石头放在圆心处，"我阿婆说，五十年前她的师父在这儿捡到的。当时冰面裂了个洞，陨铁就嵌在洞底，周围的冰纹绕着它转，像在给它戴花环。"
风突然大了。卓娅奶奶的长袍角被掀起，露出里面绣着的鹿图腾——那是布里亚特人的守护神。她按住我的手，按在陨铁上："等冰纹绕完第三圈，鱼群就会从深水区往浅滩游。圆眼越大，鱼越多。"
我盯着那道环形裂纹。它确实在动——不是冰面开裂的声音，是裂纹在"生长"，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冰下织网。清晨的阳光穿透晨雾，照在冰面上，裂纹里泛着金红色的光，像有人把星星揉碎了撒进去。
"阿佳，"卓娅奶奶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去告诉村里的年轻人，今晚别睡，带着渔网守在浅滩。"
那天夜里，整个村子都醒了。老人们往湖里撒了把盐，说是给湖神引路；小孩子们举着火把在岸边跑，笑声撞碎了冰面的寂静；青壮年们扛着渔网，裤脚沾着雪，往浅滩聚集。
我跟着卓娅奶奶守在南岸的老柳树下。她裹着长袍，怀里抱着那块陨铁，嘴里哼着古老的歌谣："冰裂圆，鱼群欢，湖神送信到人间......"歌声飘进雾里，惊起一群野鸭，扑棱棱掠过冰面，在裂纹间投下晃动的影子。
凌晨三点，第一尾白鲑撞进渔网。银色的鱼身在月光下闪着光，尾巴拍打着冰面，溅起的水花落进裂纹里，像给冰纹镶了颗钻石。接着是第二尾、第三尾......渔网的重量压得木杆首颤，阿勇叔的号子喊得破了音："快来搭把手！鱼群挤破冰缝啦！"
天快亮时，浅滩的冰面己经成了银色的世界。白鲑的鳞片在阳光下连成一片，像有人把银河揉碎了撒在冰上。卓娅奶奶蹲在鱼堆旁，用陨铁轻轻碰了碰每条鱼的额头——这是给湖神的谢礼。
"今年足有两千担。"村长老巴亚尔搓着手笑，脸上的皱纹里全是笑纹，"比去年多三倍！"
卓娅奶奶没说话。她捧起一把鱼，鱼身的银光映在她脸上，照得她眼角的皱纹都亮了。我看见她悄悄抹了下眼睛，又赶紧用袖子擦了擦。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的冰纹圆首径足有三公里。地质队来考察时，在圆心处凿开冰层，发现了块拳头大的陨铁碎片——和卓娅奶奶铜盒里的那块，纹路分毫不差。
"这是碳质球粒陨石，"戴眼镜的专家举着放大镜，"形成于西十六亿年前，和小行星带的物质成分几乎一样。"
卓娅奶奶摸着陨铁碎片，笑得像个孩子："我阿婆说，这是湖神的信物。它沉在湖底几万年，等冰纹圆了，就把鱼群送上来。"
现在，每年冬天，村里的年轻人都会跟着卓娅奶奶学看冰纹。他们举着手机拍照，用无人机航拍冰面，但卓娅奶奶总说："机器看得见裂纹，看不见湖神的心。"
去年冬天，我又跟着她蹲在湖边。冰面还是那么蓝，裂纹还是那么密。卓娅奶奶指着新裂的一道纹："这道是往南的，说明明年白鲑会游到南岸。"她转头冲我笑，"阿佳，你要记着，冰纹是湖神的话，要用心听。"
风卷着雪粒子掠过冰面，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我望着那些纵横交错的裂纹，突然明白：所谓占卜，不过是祖辈们用一辈子看湖、听湖、爱湖的经验，刻在冰纹里的，从来不是预言，是对这片土地最深的爱。
就像卓娅奶奶常说的："湖神不说话，可冰知道，鱼知道，我们更知道——只要人心诚，冰裂里的每一道纹，都是湖神给我们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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