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伏见稻荷大社的鸟居在晨雾里若隐若现,西条通的老茶屋飘着焙茶香气。七十岁的能剧大师松本半藏坐在町屋廊下,手里着块老桧木——那是他师父传下来的“泣面”面具,眼尾的漆纹早被岁月磨得发亮,像道凝固的泪痕。
“阿昭,过来。”他朝屋里喊了声。
二十二岁的能剧学徒松本昭掀开障子门进来,发梢还沾着晨露。她跪坐在老人膝前,望着案头摆着的“泣面”——那是块巴掌大的桧木面具,眉骨高得像刀锋,眼窝陷成两个深潭,鼻梁处刻着细密的纹路,最奇的是唇角有两道极浅的凹槽,从嘴角一首延伸到耳后。
“这是咱们松本流传承了十三代的‘泣面’。”半藏的手指抚过面具的眉骨,“当年我师父说,这面具是用被雷劈过的老桧木刻的,木头里浸着三百年的雨水,所以能接住真心眼泪。”
阿昭伸手去碰面具,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木头,半藏突然按住她的手:“别急。戴这面具的人,得先学会让自己的心变成空潭。”
阿昭是半藏的外孙女,从小在京都的能剧町长大。五岁那年,她蹲在后台看外婆戴“泣面”演《井筒》,见外婆的眼泪顺着面具槽沟流进衣襟,台下的老票仓们都抹起了眼泪。她追着外婆问:“婆婆,您的泪是怎么藏起来的?”
外婆摸着她的头笑:“等你心里装下了比戏更疼的事,它自己就会流出来。”
可阿昭练了七年,始终触不到那道门槛。她能完美地演绎《葵上》的怨怼、《井筒》的哀切,可每次戴“泣面”,汗水要么糊了妆,要么顺着下巴滴在榻榻米上——那是“破相”,最被行家看不起的失误。
“你总想着‘我要流泪’。”半藏坐在排练场的榻榻米上,手里攥着团湿布,“可眼泪不是挤出来的,是心里的苦漫出来的。”
阿昭咬着嘴唇。她想起上周在清水寺遇见的那个老人——穿褪色的藏青和服,坐在石凳上看枫叶,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是个穿能剧服饰的女子,眉眼和阿昭有七分像。
“那是我母亲。”老人突然开口,“她死在昭和二十年,那年我才七岁。”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枚银簪,“她最后说,要我替她看一场‘泣面’演出。”
阿昭接过银簪,金属凉意透过掌心渗进心里。她忽然想起外婆临终前的话:“阿昭,咱们家的‘泣面’,等的是能替它找到真心的人。”
秋分那天,半藏把阿昭叫到佛堂。供桌上摆着三碗新米,中间是那枚银簪。
“你母亲的戏班,当年和我们松本流同台演过《长恨歌》。”半藏点燃线香,“她演杨玉环,戴的就是这副‘泣面’。”
阿昭盯着面具,忽然发现眼尾的漆纹里隐着行小字——“愿见真心泪,不教戏子寒”。
“她最后一次演出,是在广岛。”半藏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原子弹落下那天,戏台塌了半边。有人看见她戴着‘泣面’往台外跑,怀里还抱着个哭娃娃。后来人们在废墟里找到她,面具卡在瓦砾里,脸上的妆早被血染花了……”
阿昭的手在发抖。她终于明白,为何外婆总说“泪是心里的苦”——那不是戏文里的悲,是刻在骨头上的痛。
“明天跟我去贵船神社。”半藏把面具塞进她手里,“求个签,问问你的心够不够诚。”
贵船神社的朱红色鸟居下,阿昭跪在青苔上抽签。签筒晃动的瞬间,她眼前闪过母亲的银簪、外婆的泪、半藏鬓角的白,还有清水寺那个老人的脸。
签纸落地,是“中吉”——“心有千钧重,泪落自无声”。
半藏笑了:“这是好兆头。”
十一月的大和川飘着薄雾,能剧团的临时戏台搭在河畔。台下坐满了老票仓,还有从东京赶来的能剧研究者。阿昭站在后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戴了母亲留下的银簪,发髻梳成和外婆当年一样的“垂云髻”。
“该你了。”提词的老艺人敲了敲梆子。
阿昭深吸一口气,捧起“泣面”。桧木的凉意裹住她的脸,她忽然想起母亲照片里的笑,想起半藏说的“空潭”——原来最疼的不是失去,是明明记得却再也触不到的温度。
锣鼓声起,她迈步上台。这是《井筒》的最后一幕,井边的妇人思念亡夫,泪水浸透衣袖。阿昭的声音裹着哭腔,可这次不一样——她没在“演”悲伤,而是让回忆漫过心防:七岁那年,母亲把她塞进壁橱躲空袭;十二岁,外婆握着她的手教她甩水袖;三个月前,半藏在病床上把面具塞给她,说“该你接棒了”。
台下的老人们抹起了眼泪。阿昭感觉有什么热乎的东西从眼眶涌出来,顺着面具的沟槽往下淌。她不敢低头看,怕破坏妆容,可那液体顺着耳后流进衣领,凉丝丝的,像极了母亲当年抱她时的体温。
锣鼓声停了。台下一片寂静。
“好!”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掌声像潮水般涌来。阿昭摘下面具,看见半藏坐在第一排,脸上挂着泪。他冲她竖起大拇指,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散场后,半藏带阿昭去河边。月亮浮在水面上,像块碎银。
“你母亲的‘泣面’,当年也流过这样的泪。”半藏指着水面,“她死后,我收着这面具,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现在才明白——它在等一个能让眼泪活过来的人。”
阿昭摸着面具上的泪痕,忽然笑了:“外婆说,真心泪是心里的潭水漫出来的。原来这潭水,是祖祖辈辈的牵挂。”
第二年春,松本流的“泣面”演出上了京都新闻。照片里,阿昭戴着老桧木面具,泪痕顺着槽沟流进衣襟,台下的观众有的擦眼睛,有的举着相机。
半藏在文章旁边题了行小字:“泪非戏,是人心。”
如今,阿昭成了松本流的当代家元。她的“泣面”收在町屋的檀木柜里,每次演出前,她都会擦三遍——不是为了干净,是为了让木头记住更多温度。
清水寺的老人再来找她时,她正给小徒弟系能剧的发带。
“您母亲的‘泣面’,现在能流真泪了。”老人说。
阿昭摇头:“不是面具能流,是戴它的人,心里有比戏更重的东西。”
风掠过檐角的铜铃,叮咚作响。小徒弟捧着“泣面”凑过来,脸上沾着点金粉。阿昭笑着帮她擦脸,忽然发现面具的眼尾多了道极浅的划痕——那是今早小徒弟练习时不小心碰的。
她没修,就这么收进了柜子。有些痕迹,比完美更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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