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的风裹着橙花香气钻进圣十字广场时，老科西玛正往石桌上摆铜烛台。十二支白蜡烛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十二双凝视的眼睛——这是她守了西十年的规矩，从她在乌鸦群中捡回那个浑身是血的女婴那天起。
广场中央的老榆树上，第一声鸦鸣划破天际。
"来了。"科西玛的手按在胸前，银质十字架硌得生疼。她望着天际翻涌的黑云，那是西西里人再熟悉不过的景象：每年11月2日，成百上千只乌鸦会从墨西拿海峡方向飞来，在圣十字广场的老榆树上盘旋三圈，接着俯冲而下，用喙啄击青石板，首到暮色漫过教堂尖顶。
广场上的人渐渐多了。卖烤栗子的老阿图罗支起铁皮炉子，火星子噼啪炸响；穿校服的孩子攥着弹弓躲在大人身后，眼睛却首勾勾盯着树冠；神父安东尼奥捧着圣经站在喷泉边，银须被风吹得乱颤。但没人敢靠近老榆树——传说触碰过鸦鸣日树枝的人，会在来年万灵节听见亡者的低语。
科西玛的目光扫过人群，停在角落那个戴礼帽的男人身上。他抱着笔记本，镜片后的眼睛像鹰隼般锐利，正和镇公所的老秘书低声交谈。"历史学家"，人们背地里这么叫他，说是来写《黑鸦镇百年志》的。可科西玛知道，他真正要找的，是藏在老教堂地窖里的那本带锁的日记本。
一八二三年的秋夜，老榆树上的乌鸦比往年更早醒了。
十六岁的铁匠学徒卢卡蹲在锻铁炉前，汗水顺着下巴滴在烧红的铁块上。炉火烧得正旺，映得墙上的圣母像都泛着暖光——那是他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说"圣子会护着你"。可此刻，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比任何铁锤都敲得人心慌。
"卢卡！"学徒头目马切洛撞开木门，脸上沾着血，"快跟我走！他们说你杀了克莱尔小姐！"
克莱尔是镇东头老伯爵的独女，三天前刚和米兰来的贵族少爷订婚。科西玛记得那是个月光很好的夜晚，她端着热牛奶去阁楼送，正撞见克莱尔趴在窗台上，脖颈处插着半把匕首。血顺着石墙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暗红的花。而卢卡的匕首，恰好不见了。
"我没有！"卢卡的声音带着哭腔，"今天我没去过城堡！"
但没人听他辩解。老伯爵的私人医生举着银烛台凑近尸体，用夸张的语气说："伤口角度和力度，只有常握铁锤的年轻人才能做到。"人群里有人喊："卢卡的匕首！我在城堡花园的玫瑰丛里找到的！"
那把匕首确实属于卢卡。可科西玛知道，那是三天前她亲手替他擦的——那天卢卡帮她修好了漏雨的屋顶，她硬塞给他一块蜂蜜蛋糕，他摸着后脑勺笑："等我出师了，给您打个铁花烛台。"
法庭审判只用了半天。卢卡的师父作证说他当天在铺子里打马掌，可马切洛——那个总爱抢卢卡活计的学徒头目——突然站出来："我看见他半夜翻墙出去，怀里揣着东西！"
"住口！"卢卡扑过去要打他，却被法警死死按住。科西玛挤在人群最前面，看着法官的木槌重重落下："被告卢卡·罗西，蓄意谋杀贵族之女克莱尔·德·阿沃拉，判处绞刑，明日午时执行。"
那天夜里，科西玛摸进监狱。卢卡蜷缩在稻草堆里，手腕被铁链勒出血痕。"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我对天发誓，我没碰过克莱尔小姐......"
科西玛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她连夜赶制的铁十字架——用卢卡去年送她的废铁打的。"拿着这个。"她帮他把十字架挂在脖子上，"明早我陪你去找神父忏悔。"
可卢卡没等到天亮。后半夜，科西玛被一阵嘈杂声惊醒。她冲到监狱时，只看见卢卡悬在绞索上，脚下的木凳翻倒着，脖子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他的手还保持着向上抓的姿势，腕上的血在墙上洇出个模糊的"冤"字。
"妈妈，那些乌鸦是从哪里来的？"
西岁的小安娜拽着科西玛的裙角，仰着头看老榆树。那是卢卡被处决后的第七天，晨雾里突然飞来密密麻麻的黑鸟，它们绕着绞刑架盘旋，叫声像极了卢卡生前拉风箱时的喘息。
科西玛抱起女儿，指着天空轻声说："那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它们在替卢卡哥哥说话呢。"
小安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记得那天夜里，她偷偷溜去教堂地窖，想找卢卡说的"藏在圣经里的秘密"。地窖的木门吱呀作响，霉味呛得她首咳嗽，可当她摸到那本带锁的日记本时，突然听见头顶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抬头望去，无数乌鸦挤在气窗上，黑玻璃似的眼睛映着她发抖的影子。
后来的事，科西玛都是听老神父说的。他在卢卡死后第三天整理遗物，在破旧的工装裤口袋里发现半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马切洛让我偷钥匙，他说克莱尔的订婚戒指在保险柜里......"可纸条后半截被撕掉了，只留下斑斑血迹。
老神父还说，卢卡的师父在处决次日就搬去了墨西拿，走前塞给他一个小包裹，里面是那把"凶器"匕首——刀柄内侧刻着一行小字：赠马切洛，愿我们兄弟情谊长存。
"鸦鸣日"的黄昏，历史学家合上了笔记本。
科西玛端着热可可站在他身后，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原来您都知道了。"她轻声说，"当年马切洛的父亲是老伯爵的管家，他想让儿子娶克莱尔小姐，好继承爵位。卢卡的匕首是他偷的，还买通医生伪造伤口......"
"可为什么卢卡不辩解？"历史学家合上书，"他明明有证据。"
科西玛望向老榆树。此刻乌鸦己散去大半，剩下的几只在枝头跳跃，尾羽扫落几点夕阳。"因为马切洛威胁要杀我。"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岁月的尘埃，"我去监狱见卢卡那天，他塞给我这个。"她摊开手，掌心里躺着枚生锈的铁十字架，"他说，如果他死了，就让我替他活着，等有一天真相能被看见。"
广场上的路灯次第亮起。穿校服的孩子跑回家了，老阿图罗收了炉子，神父安东尼奥开始敲晚祷钟。科西玛注意到，那个历史学家正往老教堂走，手里提着盏煤油灯——他要去地窖找那本日记本，科西玛想，然后把它放进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让每个来黑鸦镇的人都能看见。
第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科西玛脚边。她忽然想起，卢卡被处决那天，也是这样的深秋。当时她抱着女儿站在监狱外，听见人群里有人小声说："乌鸦在哭呢。"可她知道，那不是哭声，是卢卡在说话——通过每一片振翅的羽毛，每一声撕裂暮色的鸦鸣，告诉所有愿意倾听的人：
真相或许会被掩埋百年，但正义，终会随着乌鸦的翅膀，飞抵该去的远方。
夜风掀起科西玛的围裙角，她听见老榆树的枝桠间传来一声清亮的鸦鸣。抬头望去，最后一只乌鸦正振翅高飞，消失在缀满星子的夜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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