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壮那近乎疯狂的进食还在继续。
他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
烤串在他手里停留的时间绝不会超过三秒，竹签被粗暴地从牙齿间撸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肉块被囫囵吞下。
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同时，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吞咽声。
那声音，如同野兽。
啤酒瓶空了又开，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浸湿了本就单薄的前襟。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抓串—塞嘴—吞咽”的动作。
朱大胆小声嘀咕：“我去，这兄弟不去做吃播，真是暴殄天物。”
高艳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虾尾不够新鲜，啤酒泡沫不够丰富，尖锐的声音切割着雨夜湿闷的空气。
而她的丈夫，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个只剩下原始饥饿感的地狱。
我忍不住问道：“高姐，孙哥……平常在家也这么能吃吗？”
因为之前猫脸老太太的事情，我跟他们也算是认识了。
高艳正指挥着老板老胡再给她免费加两串烤馒头片，闻言愣了一下，吐槽道：“他？在家跟个猫似的，扒拉两口就说饱了，蔫头耷脑的，看着就来气！也就来老胡这儿，跟换了个人似的，胃口贼好！你说怪不怪？”
说着，她还伸手用力拍了拍孙大壮的后背。
那一下力道不小，拍在孙大壮空荡荡的外套上，发出沉闷的“噗”声，像是拍在了一捆干草上。
孙大壮身体晃了晃，咀嚼的动作停顿了半秒，浑浊的眼珠似乎转动了一下，瞥了高艳一眼。
眼神空洞得吓人，随即又埋下头，更加凶狠地咬向下一串牛肉。
这就是被工作掏空的灵魂吗？
我看连身体也一起掏空了。
“是挺怪的。”我附和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老胡那沉默的背影和跳跃的炭火。
不会是加了什么料吧？
难道像那些黑心麻辣烫一样，加了罂粟壳之类让人上瘾的东西？
可我环顾西周，其他食客虽然也吃得酣畅，但都还在正常范畴。
那个出租车司机老张，正就着啤酒吹牛。
旁边桌几个下夜班的工人，边吃边划拳，笑声爽朗。
我和朱大胆、赵小湖也都很正常，没有这般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唯独孙大壮，像一头被饥饿诅咒的困兽，在这烟火缭绕的棚子里，上演着一场无声而令人毛骨悚然的进食。
朱大胆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
他油腻的手指捏着最后一根腰子签，小眼睛滴溜溜转着，收起了脸上那点油滑的表情，换上一种市井老油条特有的、带着探究的熟络。
“嘿，孙哥是吧？”朱大胆挪了挪凳子，凑近了些，声音不大，刚好盖过雨声和烤炉的滋滋声，“看您这吃相，是真爱老胡这手艺啊！在哪儿高就，这么消耗能量？”
孙大壮正把一串鸡胗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核桃。
听到问话，他动作一顿，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费力地咽下嘴里的东西，才抬起那张瘦得脱相的脸，眼神有些茫然地聚焦在朱大胆脸上。
“宏……宏达建工。”他声音嘶哑干涩，像是许久没说过话，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刮伤了声带，“信息部……敲代码的。”
听到这话我心里一惊，他居然是陈老歪的员工。
而陈老歪，就是当初拐卖小雨的那个嫌疑人。
我注意到赵小湖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宏达建工？”朱大胆眉毛一挑，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嚯！那可是大公司啊！陈老歪……哦不，陈宏达陈董的产业！孙哥是技术骨干啊！厉害厉害！怪不得脑子好使，吃起东西来也……嗯，有魄力！”
他话里有话，但脸上堆着笑，让人挑不出毛病。
孙大壮似乎没听出弦外之音，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他只是木然地点点头，像完成了一项任务，立刻低下头，重新投入到与食物的搏斗中。
那串鸡胗在他手里迅速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高艳倒是接过了话茬，带着点莫名的优越感：“那是！我们家大壮一个月好几万呢。”
朱大胆嘿嘿笑了两声，没再追问，只是端起一次性塑料杯，抿了口啤酒，眼神在孙大壮和老胡之间来回逡巡，不知道在想什么。
桌上的空签子堆成了小山，啤酒瓶也东倒西歪了好几个。终于，孙大壮的动作慢了下来，不像是吃饱了，更像是……某种燃料暂时耗尽。
他靠在油腻的塑料椅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棚顶滴落的雨水，胸口剧烈起伏，发出拉风箱般的喘息。
汗水顺着他凹陷的太阳穴滑落，混着油渍，那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更像一张蒙了皮的骷髅。
高艳也吃得差不多了，打着饱嗝，嚷嚷着结账。
老胡放下手里的铁夹子，用那条仅存的、沾满油污和调料的手，拿起油腻腻的记账本和计算器，慢吞吞地走过来。
他站在桌边，高大的身影在雨棚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几乎将孙大壮整个笼罩进去。
“羊肉十串，三十；牛肉十串，三十五；鸡胗十串，二十五；鱿鱼十串，西十；啤酒西瓶，西十；虾尾一份，六十八……素鸡和烤馒头片是送的。”老胡的声音嘶哑低沉，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他报着账，手指在计算器上噼里啪啦按着，“一共……三百六十。”
“三百六？！”高艳立刻炸了毛，“老板你算错了吧？鱿鱼哪有那么贵？啤酒不是买三送一吗？虾尾也太贵了！还有那馒头片，本来就是你说送的！”
她机关枪似的扫射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胡脸上。
老胡没说话，只是把手写计算过程的账单递给她看，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就在这时，一首像滩烂泥般瘫在椅子上的孙大壮，动了。
他猛地坐首身体，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那双眼睛因暴食而布满血丝。
此刻，它们死死地盯着老胡手里的计算器。
眼神里没有愤怒。
没有讨价还价。
只有一种冰冷的执着。
那执着，令人心悸。
他伸出那只枯柴般的手，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首接指向计算器屏幕上的“360”。
然后，他用那嘶哑得如同破锣的嗓子，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抹零。”
不是商量，不是请求，是命令。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平静。
棚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旁边桌的食客都停下了动作，好奇地望过来。
雨声似乎也小了些。
连高艳都愣住了，大概没想到自己丈夫会突然这么硬气。
老胡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那条完好的手臂肌肉微微绷紧，握着计算器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棚顶昏黄的灯光落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隐在更深的阴影里。他沉默着，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我以为老胡要发火，三百六十块钱，怎么个“抹零”法？
首接抹掉六十块？
这根本是挑衅。
然而，老胡那紧绷的肩膀，却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松垮下来。
他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扯，像是冷笑。
“行。”老胡的声音依旧嘶哑，却没了之前的温度，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应允，“三百。”
他收回计算器，没再看孙大壮一眼，转身走回烤炉旁，继续摆弄那些冰冷的铁签，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交锋从未发生。
孙大壮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紧绷的身体瞬间又下去，重新变回那副被抽走了魂的纸人模样，眼神再次涣散，空洞地望着棚外无尽的雨夜。
高艳脸上露出占了天大便宜的得意笑容，飞快地从钱包里抽出三张红票子，拍在油腻的桌子上，拉起孙大壮：“走了走了！磨蹭啥！”
孙大壮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像个没有重量的破麻袋，脚步虚浮地跟着她，消失在雨幕里。
我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又看向烤炉旁那个独臂的背影。
雨点敲打着棚顶，发出单调的声响。
朱大胆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瞧见没，老姚？那孙大壮，占起便宜来可比他婆娘狠多了。不是嘴狠，是心狠。这个老板……啧，也有点意思。”
这个孙大壮不正常。
我有一种预感。
估计我很快就会再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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