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大戏院。
这名字听着气派,可它早己是几十年前的老古董了。
它立在阴阳路这片地界上,如今只剩下一副被岁月啃噬得千疮百孔的骨架。
这附近一首说要拆迁,却因为种种原因搁置了。
否则,这戏院所在的地方早就耸立起高楼大厦。
朱漆剥落的大门紧闭着。
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挂在那里,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嘴。
门楣上,"永乐"两个大字缺笔少画。
笔画的残缺处,被厚厚的蛛网和灰尘蒙着。
整块牌匾透着一股子死气沉沉的破败。
阳光斜斜地照过来。
它非但没添上半点暖意。
反而,把那些歪斜的窗棂照得更加清晰。
也把墙上斑驳的污渍照得更加清晰。
它们像一道道陈年的伤疤。
我和赵小湖站在马路对面,隔着车流望着这座阴森森的废墟。
肩膀上那股无形的沉重感似乎更明显了,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
兜里那张泛黄的票根,隔着衣服也隐隐发烫。
“光在外面看,能看出个屁。”赵小湖眯着眼,语气带着在殡仪馆里练出来的冷硬,“得找人问。这地方当年红火过,总有些老街坊记得点什么。”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俩像扫街的销售人员,围着永乐戏院附近的老街旧巷转悠,专挑那些坐在门口晒太阳、摇蒲扇的老头老太太搭话。
赵小湖长得不差,把嗓子夹起来,放甜一些,倒是挺受人欢迎。
“永乐戏院?唉,早完蛋喽……”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太太摇着头,眼神浑浊,“当年可是热闹,锣鼓点子一响,半条街都听得见!柳老板那嗓子,啧啧,真是……唉,可惜了。”
在戏曲行当里,有名气的演员常被尊称为“老板”。
“柳老板?是柳烟寒吗?”赵小湖赶紧追问。
“可不就是她!”旁边一个抽旱烟的老头接过话茬,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那扮相,那身段,那唱腔……绝了!当年多少人挤破头就为看她一场《游园惊梦》!可惜啊……”
“怎么没的?”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心却提了起来。
老头老太太们互相看了看,眼神里都带着点讳莫如深。
最后还是那老头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还能咋的?让‘阎王爷’看上了呗!”
“阎王爷?”
“当初有一个姓陈的‘拐子’!”老太太咂咂嘴,一脸惋惜。
江城方言,‘拐子’不是说人瘸,是说这人忒厉害,手黑,是个狠角色。
“那姓陈的,就是开赌档放印子钱的!听说柳老板唱《思凡》,他的眼神儿就黏在人家身上下不来了。后来……后来就出事了呗。”
“有天晚上散戏,柳老板人就不见了。班主屁都不敢放一个!过了好几天,才在……唉,不说了不说了,晦气!打那以后,戏院就一天不如一天,关门大吉喽!”
线索零零碎碎,拼凑起来就是一出老套又残忍的悲剧。
风华绝代的名角,被台下恶霸觊觎,强行掳走,最终香消玉殒。
戏班懦弱,不敢声张,戏院也随之败落。
柳烟寒,很可能就成了这废墟里一缕飘荡的冤魂。
但这些还不够。
那张“阴票”的来历,柳烟寒最后的绝唱,才是关键。
朱大胆那点道听途说,根本填不满这巨大的谜团。
我试着在网上查了查,可惜也没找到多少有用的东西。
转机,出现在一个闷热的下午。
我在机场送完客,空车回市区,手机接了个拼车单。
乘客定位在城北一个老小区。
到了地方,一个老爷子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涤纶中山装。
手里拎着个旧帆布包。
他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
脸上皱纹深刻。
但眼神清亮,带着点旧时文人的儒雅气。
车子汇入车流。老爷子似乎有些疲惫,闭目养神。
我习惯性地打开了收音机。
我挺喜欢听电台,随机播放总能带来惊喜,有些没听过的陌生歌曲,反而会很好听。
此时,电台里正咿咿呀呀放着一段京剧《锁麟囊》。
老爷子眼皮动了动,没睁眼,嘴角却微微勾。
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跟着哼了一句:“回首繁华如梦渺……”
那韵味,那腔调,绝不是普通老票友能有的!
我心里一动,试探着问:“老爷子,您……懂戏?”
老爷子睁开眼,笑了笑:“年轻时爱听,瞎琢磨过几年。现在……也就听听广播,解解闷儿。”
“您这可不是瞎琢磨,”我顺势奉承了一句,“一听就是行家!您听过……永乐戏院的柳烟寒吗?”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清亮的眼睛锐利地看向我,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柳烟寒?你怎么知道她?现在的年轻人也听这些老戏?”
“不是不是,”我赶紧解释,“就是最近听人提过一嘴,说当年永乐戏院有位柳老板,唱得极好,可惜……后来出事了?”
老爷子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车窗外是喧嚣的城市,车内却陷入一种压抑的寂静。
只有收音机里还在唱着:“残生一线付惊涛……”
终于,老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憋了许久的话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
“柳烟寒啊……”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唏嘘,“那是真正的角儿!老天爷赏饭吃,嗓子清亮得跟山泉水似的,身段更是没得挑!她最拿手的,还不是《游园惊梦》,是《牡丹亭》里最难的一折——《离魂》!”
《离魂》?
这名字听起来倒是很符合阴阳路的气质。
“那折戏,讲的是杜丽娘为情而死,一缕芳魂幽幽渺渺……”老爷子眼神飘远,沉浸在回忆里,“柳老板唱这折,那真是……把杜丽娘那股子痴、那股子怨、那股子对生的眷恋和对死的决绝,全唱活了!听她唱,能让人心尖儿都跟着颤!”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带着痛惜:“那一年,戏班排全本《牡丹亭》,柳老板的《离魂》是压轴大戏!为此,班主特意印了一批‘还魂票’,用的是上好的洒金宣纸,请了老手艺人刻的版。说是要敬献鬼神,保佑演出顺利,也为了衬柳老板这出‘离魂’的意境……可谁曾想……”
老爷子声音哽住了,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
“谁曾想,就在开演那天下午!姓陈的那个畜生!仗着人多势众有后台,光天化日之下,硬是把柳老板从后台……掳走了!”
老爷子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凸起,“班主吓破了胆,屁都不敢放一个!锣鼓都预备好了……可角儿没了!这戏……还怎么唱?”
他摇着头,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苍凉:“散了!都散了!那叠崭新的‘还魂票’,印好了,却一张也没发出去!全砸在了后台!柳老板,被那畜生糟蹋了,不堪受辱,当晚就寻了短见!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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