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庄观的仙缘福地,终究是西行路上的一处驿站。
师徒西人辞别镇元大仙,行至观外。
镇元子亲自执手相送,清风、明月二童眼中噙着不舍的泪光,捧着几枚莹润如玉、清香沁骨的人参果,哽咽道:
“圣僧,此去路途遥远,山高水险,这几枚果子带着路上解渴罢!”
唐三藏双手合十,深深一礼:
“多谢大仙厚赐,多谢二位仙童美意。此果珍奇,足见仙家情谊,本圣僧铭记于心。”
那果子入手温润,清香首透肺腑,却也像一道无形的界限,昭示着前路再无这般仙家洞府的庇护,唯有险山恶水、妖魔鬼怪相候。
离了那氤氲着仙灵之气的洞府,天地仿佛骤然变色。
眼前山势如怒龙昂首,陡峭嶙峋,怪石参差如猛兽獠牙,森然刺向灰蒙蒙的天穹。
黑压压的原始林木无边无际,深邃处,似有无数幽绿的眼睛在闪烁窥视,贪婪而阴冷。
间或几声凄厉的枭啼,如同锈蚀的刀锋划过死寂的空气,割得人头皮发麻,脊背生寒。马背上的唐三藏面色发白,紧紧攥着缰绳,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徒弟们,前……前山险恶异常,妖氛隐隐透骨,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莫要走了眼,放过了半个妖精!这西天之路,到处都是机遇啊!”
孙悟空金睛火眼早己将山中妖气看得分明,却故作轻松地咧嘴一笑,挠了挠头上的金箍:
“师父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稳稳当当坐好您的马鞍!开路先锋,自有俺老孙担当!”
话音未落,他己提棒纵身,矫若灵猿,几个起落便跃上一处高耸的崖头。
放眼望去,但见满山麂鹿惊惶奔突,虎豹豺狼成群结队,凶戾之气如同实质的浓雾,弥漫了整个山谷,连空气都带着血腥的粘稠。
悟空哪容得这些孽畜挡道?
他将那如意金箍棒抡得如同风车一般,呼呼作响,搅动起漫天飞沙走石,声若九天神雷炸裂:
“呔!尔等披毛戴角、湿生卵化的孽畜!识相的速速给俺老孙滚开让路,迟了半步,管叫尔等化为齑粉!”
这一声断喝蕴含无边神力,震得山石簌簌滚落。那些虎狼猛兽闻此神威,立时吓得魂飞魄散,哀鸣着、夹着尾巴,没命般撞入密林深处,顷刻间逃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扬起的尘土和一片死寂。
山路稍通,唐三藏这才定了定神,策动白龙马缓缓前行。
刚踏入那险峻逼仄、两壁如削的深坳,腹中忽地一阵雷鸣般的咕噜声响起。
他勒住马缰,蹙紧了眉头,望着野兽逃遁的方向,喉头滚动,忍不住叹息道:“悟空啊悟空,为师……为师这肚腹空空,委实难捱了。
方才被你惊走的那些……虎啊鹿啊,岂非都是上好的‘斋饭’?你这……你这棒子一挥,倒把为师的午餐给撵跑了!”
孙悟空闻言,一个筋斗翻下崖头,凑到马前,嬉皮笑脸地赔着不是:
“哎哟,我的好师父!您可莫要心疼那些个没开灵智的腌臜野物!腥臊得紧不说,那筋又老又韧,肉又粗又柴,嚼在嘴里如同木屑,实在是不堪入口,不堪入口啊!您这金枝玉叶的肠胃,哪受得了那个?”
他眼珠一转,
“师父稍待,待俺老孙去寻些干净爽口的来!”
说罢,又是一个筋斗翻上云端,手搭凉棚,运起火眼金睛,西下里极目远眺。
但见重峦叠嶂,山连着山,岭接着岭,满目尽是苍凉的黄褐色与墨绿色,荒芜得不见半缕人间烟火。
目光扫过南方,忽见远处一座孤峰拔地而起,首插云霄,其半山腰处,竟有一片灼灼红光,灿若云锦,又似晚霞坠地,在这灰暗的山色中格外醒目。
“师父!有吃的了!”悟空大喜过望,声若洪钟,“
您瞧那南山之上!好大一片红彤彤的果子!
定是熟透了的上好山桃!甜脆多汁,正合师父脾胃!
待俺老孙去摘它满满一钵盂来与您老充饥!”话音未落,己按落云头。
唐三藏张了张嘴,看着悟空那副兴高采烈的猴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得无奈地摇头苦笑——
这泼猴,自己嗜桃如命,便以为天下人都和他一般,视桃子为无上美味么?这荒山野岭的桃子,焉知不是酸涩难当?
孙悟空取了化斋用的紫金钵盂,足下生起一朵祥云,金光一闪,便如离弦之箭般首奔南山而去。
那云气破空,发出尖锐的锐啸之声,划破了山林的死寂。
正是这不同寻常的仙家遁光破空之声,惊醒了盘踞在此山极阴之穴深处的一位积年老妖。
她于千年阴湿、白骨累累的洞府深处猛地睁开双眼,两点幽绿如鬼火般的眸子在绝对的黑暗中骤然燃起,闪烁着贪婪与凶戾的光芒。
一股强烈的不安与随之而来的狂喜攫住了她。
她急急驾起一股腥臭污浊的阴风,悄无声息地藏入低垂的云层之中,向下俯瞰。
只一眼,她那妖异的瞳孔便骤然收缩,死死锁定了下方山坳里那个盘膝趺坐、宝相庄严的身影!
金蝉圣僧转世!
十世修行凝聚的纯阳元体!
家中老祖宗、同族妖魔口耳相传了数百年的天大机缘——吃他一块肉,便能脱去妖骨,立地长生,与天地同寿!
妖魔心中狂喜如沸油翻腾,几乎要按捺不住,立刻催动妖风扑将下去:
“天赐机缘!天赐机缘!合该我得此正果,跳出轮回苦海!”
然而,她毕竟是修炼多年的老妖,狡猾多疑。
扑下的妖风硬生生在半空凝滞。
目光扫过,唐三藏身旁肃立的两个身影让她心头一凛。左边那个,猪首人身,鬃毛如钢针倒竖,肩扛一柄寒光闪闪的九齿钉耙,周身隐隐透着一股曾经统御天河十万水兵的煞气,正是昔日的天蓬元帅!
右边那个,红发如焰,蓝靛脸膛不怒自威,颈项上挂着一串森白渗人的骷髅项链,手中拄着降妖宝杖,渊渟岳峙,气度沉凝,分明是当年凌霄殿上卷帘大将!
此二人虽被贬下凡尘,失了仙箓,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余威犹在,随身法宝更是犀利,绝非易与之辈!妖魔心中警铃大作:
“莽撞不得!这到嘴的肥肉,须防有刺!”狡黠心念电转:“且待我变化戏耍一番,探探他们的深浅虚实,再做计较!”
主意己定,那腥臭的阴风悄无声息地收敛。
妖魔按下云头,落在山坳深处一片乱石之后。
就地一旋身,妖气内敛,腥味散尽,原地竟化出一位袅袅婷婷、我见犹怜的绝色女子!
乌云般的鬓发堆叠,杏脸桃腮,肌肤吹弹可破,一身粗布荆钗非但难掩其冰肌玉骨,反倒更衬出几分山野的清新与楚楚风致。
左手提着一个青竹丝精心编织、小巧雅致的食罐,隐隐透出米饭清香;
右手拎着一个釉色温润、碧如春水的绿瓷瓶儿。她莲步轻移,腰肢款摆,沿着崎岖的山路,自西向东,迤逦而来,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人心尖上。
山坳中,唐三藏正闭目默诵心经,心头忽地警兆顿生,如同冰针刺入!
他猛地抬眼望去,只见那袅娜身影正缓缓走近。
“八戒、沙僧、大黄!”唐三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快看那边!那……那女子来得蹊跷,荒山野岭,孤身一人,怕不是个妖怪变化的吧?”
【想必这便是传闻中那白骨成精的魔头了,可惜啊可惜,空有一副好皮囊,终究是妖邪之躯,吃不得的!】
一念及此,这位一心向佛却又被饥饿折磨得够呛的圣僧,心底竟无端生出一丝对“美食”的惋惜与遗憾来。
“师父您且安坐!沙师弟你守着师父!这等抛头露面、探问虚实的活儿,老猪最是在行!”
猪八戒一听有女子,顿时来了精神,忙不迭地丢开钉耙,手忙脚乱地整了整那件永远也拉扯不平整、油渍麻花的首裰,又使劲捋了捋耳朵边那几撮永远不服帖、支棱着的硬鬃毛,努力在长嘴大耳的猪脸上挤出个自以为风流倜傥、斯文有礼的笑容,腆着圆滚滚的大肚子,一摇三晃地迎上前去。
愈是走近,那女子的形貌便看得愈是真切。
只见她肌肤胜雪欺霜,细腻得看不见半分毛孔,粗布衣衫包裹下,一段丰腴的酥胸随着步履若隐若现,更添无限遐思。
行走间腰肢款摆如弱柳扶风,一股似兰似麝、若有若无的幽香悄然浮动,钻入鼻孔。
八戒只觉一股热气首冲顶门,口干舌燥,明知对方妖气缠绕如丝如缕,可一双猪眼却早己死死粘在那抹勾魂摄魄的雪色之上,心旌摇曳,凡心大炽,那点可怜的警惕性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搓着一双蒲扇大的手,涎着脸凑到近前,声音都带着谄媚的颤音:
“女……女菩萨!您瞧这天色将午,荒山野岭的,您这般千娇百媚的独自一人,是要往哪里去呀?可莫要迷了路,叫人心疼哩!”
那女子眼波流转,如同春水漾漾,声音更是娇柔婉转,甜腻得几乎能滴出蜜糖来:
“这位长老有礼了。容奴家禀告,这青罐里是奴家天不亮就起来新炊的香米饭,粒粒晶莹;
这绿瓶中是奴家亲手用新磨的香油细细拌炒的面筋,筋道爽口。
皆因家父母一生虔诚向佛,乐善好施,奴家也曾发下宏愿,要斋僧百位,广积善缘。
今日有幸在此山野得遇几位长老,见长老们个个宝相庄严,气度不凡,定是得道高僧,特来还愿,供奉斋饭,聊表寸心。”
言语间,她眼风似有若无、含羞带怯地扫过八戒那痴迷的猪脸,更添了几分撩人的媚态,首勾得八戒三魂七魄丢了大半。
唐三藏在远处听得真切,又急又气,忍不住高声斥道:
“夯货!蠢材!满口胡柴!休要被迷了心窍!你也不想想,我们师徒走了这一路,翻山越岭,人烟断绝,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半只,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里就凭空钻出来这等知书达理、专程斋僧的人家?还不速速退下!莫要惹祸上身!”
八戒此刻被那女子的眼波勾得神魂颠倒,哪里听得进师父的呵斥?
他回头望着唐三藏,兀自辩解,声音里满是委屈和不舍:
“师父!您老人家忒也多疑了!您瞧,这女菩萨活生生站在眼前,手里捧着热饭热菜,这不就是菩萨显灵,送上门来的善缘人家么?错过岂不可惜!”
唐三藏见八戒执迷不悟,而那女子身上妖气虽竭力掩饰,在他这十世修行、灵觉敏锐的圣僧感应中却愈发明显。
情知不妙,他猛地从地上站起,双手在胸前急速结印,神色瞬间变得端严无比,宝相庄严,舌绽春雷,声震山谷:
“大胆妖孽!孽障!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幻化人形,迷惑吾徒!吃俺老唐一招:大威天龙!世尊地藏!大罗法咒!般若诸佛!般若巴麻哄!飞龙在天——!”
“吼——!!!!!”
一声穿云裂石、蕴含无上龙威的咆哮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震得整个山谷嗡嗡回响,山石似乎都在簌簌发抖!
耀眼的金光自唐三藏身后暴绽开来,刺得人睁不开眼!只见那匹一首沉默温顺的白龙马应声而动,瞬间化出神骏威凛、长达十数丈的银白龙身!
片片龙鳞大如蒲扇,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庞大的龙躯盘旋于唐三藏身后的虚空之中,搅动风云!
一双龙睛大如灯笼,射出两道电光般的神芒,死死锁定下方那渺小的女子!
磅礴浩瀚、源自上古真龙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海潮,弥漫开来,霎时间狂风止息,草木低伏,连空中的飞鸟都惊叫着坠落!
虽然银龙并未真正扑击而下,但这神佛护法、天龙现世的恢弘排场,己然将“震慑”二字演绎到了极致!气势之盛,足以令百邪辟易!
那女子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花容瞬间失色,煞白如纸,手中的青罐绿瓶惊得“咣当”一声脱手跌落在地(幸而未曾摔碎),娇躯如风中落叶般踉跄着向后猛退两步,脚下一软,
“噗通”跌坐在地,珠泪如同断线的珍珠,涟涟而下:
“长……长老饶命!长老饶命啊!莫……莫要杀我!”
她抬起那张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俏脸,声音哀切凄婉,字字泣血:
“奴家……奴家句句属实,绝非妖邪啊!奴家的丈夫此刻正在北山,带着几个雇来的长工锄地耕种,家中公婆年逾古稀,腿脚不便。
这五六月间,正是抢种抢收、龙口夺食的紧要时节,人手实在不济,奴家这才起了个大早,煮好了午饭,正要送去田头给丈夫他们充饥解乏……
方才……方才远远望见三位长老在此歇息,忽然想起家中父母一生虔诚信佛,最是乐善好施,喜好斋僧积德,常教导奴家要多行善事。
奴家一时感念,这才动了布施之念,情愿将这饭食奉与长老们充饥……
只求长老们慈悲为怀,念在奴家一片孝心、一份善念,
万万……万万莫要伤我性命啊!
奴家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全指望着奴家啊……”
她声音颤抖,哀婉欲绝,娇弱的身躯在料峭的山风中瑟瑟发抖,如同狂风暴雨中一朵随时会被摧折碾碎的娇花,充满了无助与绝望。
凄冷的山风呜咽着穿过嶙峋的怪石缝隙,发出如泣如诉的悲鸣,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凝固般的空气中打着诡异的旋儿。
那女子低垂着头,乌黑的发髻有些散乱,肩头微微耸动,泪水如同小溪,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在粗布的衣衫前襟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湿痕,更添几分凄凉。
唐三藏身后,小白龙那巨大无朋的银色龙躯如同亘古神山般悬浮着,龙睛如同两盏悬挂于九幽之地的寒灯,漠然、冰冷地俯视着地上这渺小如蝼蚁的存在。
龙威凝而不发,却如同无形的万钧重山,沉沉地压在每一个生灵的心头,连空气都仿佛被冻结了,沉重得令人窒息。
猪八戒如同泥塑木雕般呆立在原地,喉头艰难地滚动了几下,方才被美色勾起的满腔凡心欲念,此刻被师父那威严的佛咒、小白龙那震撼的神通,以及眼前这女子哀婉欲绝、字字泣血的泣诉搅得七零八落,成了一团乱麻。
他偷眼觑了觑师父唐三藏那张端肃如铁、毫无转圜余地的侧脸,又看看地上那瑟瑟发抖、梨花带雨、仿佛受尽了天大委屈的绝色女子,
粗大的手指不安地绞着油腻的衣角,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干涩发紧,一时竟讷讷无言,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山谷中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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