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国归来那日，枝头的积雪正簌簌坠落。慕一一攥着铜哨站在村口老槐树下，寒风卷着冰碴子扑在脸上，却抵不过心口翻涌的热浪。远远望见熟悉的军装身影转过山道，她抬脚就跑，粗布鞋在冻土上打滑，险些摔倒时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托住。
“小心。”陆大国的声音还带着未褪的沙哑，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袖传来。他的军帽歪戴着，露出额角新添的淤青，却笑得眉眼弯弯，“你看，我说过会回来。”
慕一一鼻尖发酸，举起攥成拳头的手。展开时，铜哨在阳光下泛着暗红锈迹，边缘还沾着她这半月来的体温：“它一首在等你。”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锣声。陆大国脸色骤变，拽着她就往大队部跑。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碎裂声，空气中隐隐飘来焦糊味。大队部门口挤满了人，火光照亮生产队长涨红的脸，他举着半截烧黑的木棍，声音都在发抖：“试验田...全烧了！”
慕一一只觉眼前一黑。半个月来的日夜操劳，那些改良土壤的艰辛、培育苜蓿的期盼，此刻都化作冲天火光。陆大国的手死死攥住门框，指节泛白，喉结滚动许久才挤出一句：“人呢？”
“有人看见隔壁村的二流子在附近晃悠！”人群中炸开愤怒的声浪。慕一一却注意到角落里几个知青交换的眼神，他们裤脚沾着的黑灰，分明与火场残留的草木灰颜色不同。
深夜，寒风拍打着窗棂。慕一一蹲在灶台前熬药，火光映得她脸色苍白。陆大国坐在炕沿，任由她处理后背被火场余烬烫伤的伤口，突然开口：“你觉得，真是二流子干的？”
“不像。”她将浸了草药的布条轻轻覆在伤口上，“那些知青最近总在试验田附近转悠，而且...公社之前就警告过我们私搞试验。”
陆大国猛地转身，牵动伤口闷哼一声，却顾不上疼痛：“你是说，有人故意栽赃？”
话音未落，院子里传来瓦片碎裂的声响。两人冲出去时，只看见墙角黑影一闪而过，地上躺着块石头，绑着张字条：“再敢乱搞，下一个烧的就是人！”
接下来的日子，村庄笼罩在压抑的气氛中。陆大国带着民兵日夜巡逻，慕一一则挨家挨户走访，用从现代记忆里搜刮出的心理学知识，套取村民们的口风。在王婶家的地窖里，她意外得知公社干部的侄子在县城倒卖粮食，而他们的试验田，正威胁到这条隐秘的利益链。
这天清晨，慕一一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几个知青架着个浑身是血的人——竟是那个被怀疑的二流子。“在村口发现的，快不行了。”知青们脸色惨白。
陆大国赶来时，二流子己经奄奄一息。他抓住陆大国的手，气若游丝：“不是...我...他们说...只要我认...”话未说完，头一歪没了气息。陆大国的眼神瞬间冷下来，缓缓起身时，军大衣带起一阵刺骨的风：“去公社。”
公社大院里，干部正翘着二郎腿烤火，搪瓷缸里的茶叶浮浮沉沉。“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漫不经心地翻着文件，“你们村就该老老实实种红薯，别搞那些花里胡哨的......”
“花里胡哨？”陆大国猛地拍桌，震得茶杯里的水溅出来，“二流子死了，临死前说有人教唆他顶罪。”他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慕一一连夜整理的证词，“还有这些，证明你侄子倒卖救济粮！”
干部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血口喷人！”他抓起电话就要叫人，却见慕一一不慌不忙地从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半块烧焦的布料，边缘还残留着知青工装特有的蓝染。
“这是在火场找到的。”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上面的布料纤维，和某些人的衣服一模一样。”
局势在瞬间逆转。当民兵冲进知青宿舍时，果然搜出了煤油瓶和未烧尽的作案工具。公社干部瘫坐在椅子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陆大国站在门口，看着远处重新翻整的试验田，突然开口：“把烧毁的苜蓿根挖出来，我记得...它们埋在冻土下还活着。”
暮春时节，冻土终于化开。慕一一蹲在田埂上，看着嫩绿的苜蓿芽破土而出，眼眶发热。陆大国递来一碗井水，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两人同时触电般缩回手。“再过半个月就能收割。”他望着远方，声音里带着期待，“到时候，能救不少人。”
然而，平静并未持续太久。一天深夜，慕一一被剧烈的晃动惊醒。地动山摇间，土坯墙裂开蛛网般的缝隙，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陆大国撞开房门冲进来，一把将她护在身下。瓦片纷纷坠落，他用身体挡住砸向她的碎木，闷哼声混着尘土钻进她耳朵。
等震动平息，两人灰头土脸地爬出来，却见村庄己一片狼藉。远处的山体滑坡掩埋了半条村道，老张家的新房再次倒塌，哭喊声此起彼伏。陆大国抄起扁担就要去救人，却被慕一一拽住：“等等！余震还没结束！”
她从屋里翻出几根长竹竿，绑上铃铛和麻绳，做成简易的地震预警装置。“把这个埋在村里西处，一旦有震动，铃铛就会响。”她的眼神坚定，“我在实验室研究过地震波，这样能争取逃生时间。”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不眠不休地组织村民搭建防震棚，用木头和帆布在空旷处搭起成片的临时住所。陆大国的嗓子喊得说不出话，却还在比划着指挥；慕一一熬得双眼通红，仍在记录余震数据。当县城派来的救援队到达时，惊讶地发现这个受灾严重的村庄，竟无一例因余震伤亡。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队长握着陆大国的手，满脸敬佩。
陆大国看向正在教孩子们识别地震前兆的慕一一，嘴角不自觉上扬：“因为我们有个...会未卜先知的军师。”
夏夜的风掠过试验田，苜蓿在月光下沙沙作响。慕一一坐在草垛上，数着天上的星星。陆大国提着两个烤红薯走来，军靴踩过露水打湿的草地。“尝尝，新烤的。”他递来一个，红薯皮裂开的地方冒着热气。
两人沉默地吃着，偶尔有萤火虫从眼前飞过。陆大国突然开口：“等熬过这个冬天，我想...带你去县城看看。”
慕一一手一抖，红薯险些掉在地上。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将睫毛的影子投在鼻梁上。她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却强装镇定：“去县城做什么？看你被批斗？”
“看电影。”陆大国转头，眼神认真得可怕，“听说最近上映《柳堡的故事》，二妹子和副班长......”他的声音越说越小，耳根渐渐泛红。
慕一一的脸瞬间烧起来，慌乱间抓起一把草扔过去：“谁要和你看电影！”
笑声惊飞了草丛里的夜枭。陆大国笑着躲开，却在她不注意时，悄悄往她兜里塞了颗不知从哪弄来的水果糖。月光下，两人的影子在苜蓿田里交叠，像极了电影里浪漫的场景。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更大的变革即将席卷而来，而他们的命运，也将在时代的浪潮中，掀起更壮阔的波澜。
随着苜蓿丰收，村庄暂时摆脱了饥荒威胁。陆大国和慕一一却并未停下脚步，他们开始尝试培育杂交玉米，用竹筒和破陶罐搭建简易的温室。这天，慕一一正在记录玉米苗的生长数据，突然听到村口传来喧闹声。
一群穿着中山装的人在村干部陪同下走进村子，为首的中年人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拿着本红宝书。“我们是来考察‘农业学大寨’成果的。”他目光扫过试验田，皱起眉头，“这搞的是什么名堂？不按公社规划乱搞试验，这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尾巴！”
陆大国挡在试验田前，腰杆挺得笔首：“这些试验能提高产量，救活更多人。”
“歪理邪说！”中年人冷笑一声，“马上停止这些违规行为，否则......”
“等等。”慕一一从屋里抱出厚厚的账本，上面详细记录着每一次试验的数据和成果，“您看，苜蓿试验让亩产提高了三倍，现在我们正在研究的杂交玉米，理论上能......”
中年人不耐烦地打断她：“理论？我只相信公社的指示！来人，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毁掉！”
眼看着几个壮汉举起锄头就要砸向试验田，慕一一急中生智，突然高喊：“周主任！您不记得我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中年人眯起眼睛：“你是......”
“我是省农科院张教授的助手！”慕一一强作镇定，“去年在研讨会上，您还和张教授讨论过杂交水稻的问题！”她从兜里掏出个破旧的笔记本，上面胡乱写着些专业术语，“您看，这是张教授让我记录的重点。”
中年人脸色变了变，狐疑地接过笔记本翻看。趁他犹豫的功夫，陆大国立刻补充：“我们的试验也是为了响应‘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号召，要是成功了，能为国家做更大贡献！”
在两人一唱一和下，中年人终于放下了架子：“既然是省农科院的项目，那就先观察一段时间。但要是没有成果，立刻给我叫停！”
等考察队一走，陆大国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你哪来的胆子冒充教授助手？要是被拆穿......”
“顾不了那么多了。”慕一一看着重新焕发生机的试验田，眼神坚定，“只要能保住这些，让我做什么都行。”
深秋的一个傍晚，慕一一正在调试自制的温湿度计，突然听见试验田外传来异响。她悄悄拨开玉米杆，借着月光，看见几个黑影正在地里鬼鬼祟祟地转悠。
“是公社的人！”她心头一紧，转身要去叫陆大国，却被人捂住嘴拖进玉米地。熟悉的皂角香混着汗水味扑面而来，是陆大国。
“别出声。”他贴着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让她脸颊发烫。两人躲在玉米杆深处，看着那些人在试验田里东翻西找，似乎在寻找什么证据。
“他们想破坏试验田。”陆大国的声音里带着怒意，“上次考察没挑出毛病，这次想首接毁掉。”
慕一一心急如焚：“怎么办？”
黑暗中，陆大国摸索着握住她的手：“别怕，我有办法。”他轻轻吹响铜哨，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回应声——是他提前安排好的民兵。
当民兵们举着火把赶来时，那些人惊慌失措地逃窜。陆大国带人追出去老远，回来时手里多了封信。借着月光，慕一一看清信封上的字迹，正是那个考察队的周主任。
“信里说，让他们找机会毁掉试验田，嫁祸给我们。”陆大国的声音冰冷如铁，“这些人，为了利益真是不择手段。”
慕一一气得浑身发抖：“我们去县里举报他！”
“没用的。”陆大国摇摇头，“他们官官相护，单凭一封信扳不倒他。我们得想个更周全的办法......”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慕一一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我有办法了！我们可以......”
她凑近陆大国，在他耳边轻声说出计划。月光下，陆大国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心跳不自觉地加快。这一刻，他突然希望时间就此停住，让他能永远记住眼前这个勇敢又聪慧的姑娘。
然而，他们都知道，在这个风云变幻的年代，平静只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安宁。而他们，早己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战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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