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暮春，湘西崇云岭深处腾起团诡谲雾气。这雾气不似寻常云霭，倒像煮沸的米浆裹着血腥，所过之处连杜鹃鸟都闭了喉。岭南大学探险队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扎的营，七人队伍里，领头的柳槐烟正用银刀削着桃木桩，刀锋过处，木屑竟渗出暗红汁液。
“柳先生，这林子邪性。”梳着麻花辫的少女抱紧罗盘，针尖在“坤”位疯狂打转。她叫杜若，是药王杜仲的独女，此次随队本为采撷《百草纲目》失传的九仙子与朱砂根，谁料刚进山便迷了路。
柳槐烟将桃木桩钉进艮位，桩头立刻浮起层青苔，苔下隐约可见符咒纹路。“三百年前，苗疆巫傩教在此炼制过人皮鼓。”他抚过腰间玉笛，笛身阴刻的饕餮纹在雾中泛着幽光，“这雾叫‘换皮瘴’，沾身即蚀骨融肌。”
话音未落，西边灌木丛传来窸窣声。举枪的洋人教授怀特刚要扣动扳机，却被柳槐烟按住枪管。雾中走出个穿红肚兜的男童，约莫五六岁，发间插着根草茎，脚踝系着银铃铛，每走一步便在腐叶上烙出个焦黑脚印。
“各位可是要过鹰嘴崖？”男童咧嘴笑，露出两排尖利糯米牙，“后生仔，带些买路钱噻。”他伸出小手，指甲却有半寸长，呈青黑色，与杜若药锄上残留的毒蟾酥一个颜色。
柳槐烟摸出枚袁大头抛过去，银元落地竟发出金石之声。男童接住后放在鼻下深嗅，瞳孔骤然缩成竖线：“不够哩，要加三滴人心头血。”说罢突然扑向队伍末梢的厨子老周，老周正要挥刀，却见男童化作团青烟，烟中传出千百个童声齐唱：“换皮咯～脱胎咯～”
“闭眼！”柳槐烟甩出七张黄符，符纸无火自燃，青烟被逼退三丈。再睁眼时，男童己不见踪影，唯有腐叶上留着串银铃铛，铃内刻着个“傩”字。
当夜，篝火映出七张惨白的脸。杜若盯着罗盘上疯狂旋转的磁针，突然听见林深处传来木鱼声。她握紧药锄起身，却见柳槐烟正往火堆里添陈年艾草，青烟升起时，西周树影竟显出张张人脸。
“是山魈。”柳槐烟将玉笛横在唇边，却未吹响，“它们在学人样。”话音未落，东边传来怀特教授的惊呼，众人冲过去时，只见洋人正对着空气拳打脚踢，他面前的松树上，分明映着个披头散发的女影，女影怀里抱着襁褓，襁褓中露出半截焦黑的手臂。
“怀特教授！”杜若要上前，却被柳槐烟拽住。但见那女影突然转头，七窍流着黑血，嘴角却咧到耳根：“我的孩儿……还我孩儿……”随着她每说一字，怀特教授便掐紧自己脖颈，首到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柳槐烟咬破指尖在玉笛上画符，一曲《破阵乐》响起，树影中的女影轰然炸开，化作满天蛆虫。蛆虫落地即钻入土中，带出股腐肉香，混着艾草味令人作呕。
“是产鬼。”柳槐烟脸色发青，“它们专挑阳火弱的男子下手，借胎还魂。”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老周身上——厨子裤裆处洇出片水渍，空气中飘着尿骚味。
子时三刻，守夜的杜若听见草垛里有窸窣声。她摸出药粉正要撒，却见柳槐烟从阴影走出，手中捧着个襁褓，襁褓里传出婴儿啼哭，哭声里混着铃铛响。“杜姑娘，可要抱抱？”他嗓音突然变得尖细，月光下，那张俊朗的脸竟开始脱落表皮，露出底下长满白毛的山魈面孔。
杜若反手将药粉拍在罗盘上，磁针突然立起，襁褓中爆出团绿火。柳槐烟惨叫着后退，绿火中现出数十个山魈影子，个个披着人皮，有的穿着学生装，有的套着军大衣，最前面的竟是老周，他抱着个血淋淋的兔头，兔眼嵌着两颗珍珠。
“该换皮了……”山魈们齐声怪笑，利爪抓向众人面门。杜若摸出怀中玉瓶，将药粉洒向空中，粉末遇火即燃，烧出片火墙。火光中，她瞥见柳槐烟的真身——竟是只通体雪白的兔妖，耳后还别着朵杜若花。
“原来是你！”杜若挥锄劈去，兔妖却化作青烟钻入地下。地面突然塌陷，探险队跌入个洞窟，洞顶垂着数百具干尸，每具干尸怀里都抱着个襁褓，襁褓中露出半截焦黑手臂。
“九子母煞阵。”柳槐烟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回响，“三百年前，巫傩教在此炼制人皮鼓，需九对母子血祭。那些山魈，都是被夺了胎的冤魂。”
杜若摸出火折子，火光照亮洞壁，壁上刻满符咒，符咒间嵌着无数铜镜，镜中映出的竟都是柳槐烟的脸，有的穿长衫，有的穿道袍，最古老的那面铜镜里，柳槐烟正抱着只白兔，兔耳后别着朵杜若花。
“你究竟是谁？”杜若将药锄横在胸前。
“我？”柳槐烟从阴影走出，手中玉笛己变成白骨所制，“我是这岭中最后的守阵人，也是第一个被山魈换皮的可怜虫。”他扯开衣襟，胸口赫然有九个血窟窿，每个窟窿里都嵌着面铜镜，镜中映出不同年代的杜若，有的穿着旗袍，有的穿着襦裙，最中间那面，映着此刻手持药锄的她。
“每逢甲子年，山魈便要换皮续命。”柳槐烟抚过胸口铜镜，“而你们，就是它们选中的新皮囊。”话音未落，洞窟深处传来婴儿齐哭，哭声震得干尸纷纷坠落，襁褓中的焦黑手臂突然暴长，抓住老周脚踝便往地下拖。
杜若摸出最后包药粉撒向空中，粉末化作金粉落在铜镜上，镜中映像突然扭曲，柳槐烟惨叫着现出原形——只三尺高的兔妖，耳后别着的杜若花正迅速枯萎。
“破阵需断其根。”柳槐烟突然抓住杜若手腕，将她推向洞壁，“九子母煞阵的阵眼，在第三具干尸的喉间。”杜若被推得撞向洞壁，却见那具干尸突然睁眼，眼中爬出只蛆虫，虫背纹路竟与她药锄上的毒蟾酥一模一样。
“小心！”柳槐烟将她拽回，自己却被蛆虫咬中脖颈。他反手捏碎蛆虫，指尖却开始腐烂，露出森森白骨。“没时间了，”他将玉笛塞进杜若手中，“吹响《安魂调》，快！”
杜若含泪将玉笛凑到唇边，曲调一起，洞窟深处便传来山魈的惨叫。柳槐烟趁机跃上石台，将白骨笛插入阵眼铜镜，镜面轰然炸裂，露出底下压着的九子母像——九个婴儿围坐在母尸周围，每个婴儿怀中都抱着只兔偶，兔偶耳后别着朵杜若花。
“原来是你……”杜若突然明白，柳槐烟就是三百年前被炼皮鼓的守阵人，因执念太深化作兔妖，每六十年便要引诱活人入阵，只为破除诅咒。
阵眼破除的刹那，洞窟开始坍塌。柳槐烟拽着杜若往外逃，身后传来山魈的怒吼：“你逃不掉的！甲子轮回，你终将是我的皮！”
冲出洞窟时，天己泛起鱼肚白。杜若瘫坐在地，手中玉笛突然裂开，露出卷泛黄的人皮，皮上用朱砂写着：“杜氏若，三百年后破阵人，以血为祭，魈影方消。”
柳槐烟的身影正在变淡，他最后抚过杜若发间，指尖沾起片杜若花瓣：“回去吧，莫再进山。”话音未落，他便化作团青烟，烟中飘出九张人皮，每张人皮上都画着不同的杜若，或哭或笑，最终都化作飞灰。
杜若踉跄着下山，身后崇云岭腾起冲天火光，火中传出千百个声音齐唱：“换皮咯～脱胎咯～”她握紧怀中人皮，皮上朱砂字迹正在消退，唯余最后一句：“魈影迷踪处，杜若年年生。”
三个月后，《岭南日报》登出则奇闻：崇云岭突发山火，火后现七具焦尸，皆呈抱婴状，怀中襁褓里各嵌半截铜镜，镜中映着朵枯萎的杜若花。而岭南大学药圃里，却长出株奇特的杜若，叶如兔耳，花似人面，每逢月夜便传出玉笛声，悠悠扬扬，吹着支无人识得的《安魂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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