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阳随军押送三千降卒踩着黏稠的血浆踏入城门时,一片焦黑的襁褓布正挂在他靴尖。
那布料上绣着褪色的百子图。
城西粮仓的梁木还在冒烟,断裂处呈现熟悉的锯齿状。
一具女尸蜷缩在井台旁,左手死死护着怀中婴儿,右手的剪刀插在契骨武士眼眶里。
焦糊的人油味混着艾草灰的气息涌来。
袁阳突然跪倒在地狂呕,指尖触到黏腻的糖浆——某个糖人摊子被打翻在地,麦芽糖裹着人牙凝结成琥珀。
他仿佛又看见妹妹小花那日躺在地上,血液从她身下缓慢的流淌。
陈奕的陌刀刀鞘突然架住他脖颈:“你呕血了。”
袁阳这才发现青石板上溅满黑血,血泊里倒映的却不是自己——映出三千沧州亡魂。
城墙根的乌鸦突然集体惊飞,羽翼阴影掠过之处,焦尸们的手脚诡异地抽搐,仿佛半年前山村的亡灵在此处借尸还魂。
药囊里的当归粉随风飘散,袁阳在满城枯寂中无声逼问:
“为什么......”
当幸存的婴孩吮吸死去的母亲时,袁阳的金针再也扎不准穴位。
他解开缠腕的医绳——那是用妹妹小花扎头的红线搓的——系在断墙新发的野花茎上。
花根处埋着半块铜镜,镜中十岁的自己与镜外十岁的亡童,都在血风里散着总角。
更夫残缺的梆子声传来,袁阳忽然发现: 他看见沧州城每一道新添的伤口,都与记忆里那夜山村的旧疤重叠成双生树,年轮里绞着永远无解的“为何”。
野猫叼着断指窜过屋脊时,袁阳终于蜷成娘胎里的姿势。
他攥着手中折断的鹤骨针,在满城血色经纬中呢喃着最浅白的困惑:“陈师说医者能缝世间伤......可人心破了,该用什么补?”
契骨狼骑初围沧州时,刺史池文义正将第八箱金银装上马车。
“本官奉旨述职,城防交由徐将军全权处置!”他踹开拦路的录事参军,官印掷在《城防图》的血渍上——那血是清晨谏阻他出城的司马溅在案头的。
徐明远剑尖挑开军械库封条时,霉味混着血腥冲得人睁不开眼。
南宫城踢翻半朽的粮垛,蛆虫从陈年黍米里瀑涌而出:“好个池刺史,二十年边饷喂出这窝肥蛆!”
秦映雪的雷纹枪劈开刺史密室,满墙春宫图后藏着契骨狼纹密函。
她发间雷纹簪忽亮,映出函尾“景泰五年”的朱批——正是景王遇刺那年。
“战死七千三百一十六,重伤者两千。”三大营总共一万五千人,府城五千守城,这一役,损失高达西成。
徐明远剑鞘划过折冲府青砖,刻痕深如账册,“需从江南急调生石灰五万斤,焚尸防疫。”
南宫城饮血刀削平桌角,雕出沧水河沙盘:“我率东大营残部守鹰嘴峡,但需三百车火油。”
刀尖戳向狼山,“十日内断契骨粮道,阻狼骑退路。”
秦映雪将刺史官袍撕成绷带,雷纹枪在地面烙出城防图:“征用青楼朱漆画舫,船板拆作箭楼;囚牢死囚充先登死士,斩首十级赦罪。”
忽瞥见袁阳呆立门边,“小子,带你的俘虏去刨池府后园——本将记得刺史夫人最爱埋陈酿。”
袁阳的陌刀撬开韩府地窖时,三百坛“女儿红”正泡着粟米。
陈奕抽刀劈碎酒坛,溃烂的军粮里浮出半块兵符——与契骨副将怀中的残符严丝合缝。
“子时三刻,兵部八百里加急抵城。”
徐明远剑挑火漆,露出“池文义劾三绝擅权”的劾章。
南宫城怒极反笑,饮血刀在折冲府柱上刻下“七杀碑”,首行便是“刺史韩某,阵前弃城者斩”。
秦映雪却将劾章浸入火盆,青烟凝成猛虎形:“明日放出风声,就说池大人携边关布防图投了契骨。”
她雷纹枪尖挑起兵符残片,“让这蛀虫尝尝被两国追杀的滋味。”
袁阳在焚毁的刺史书房找到半卷《幼学琼林》,窗外飘来焦香,是俘虏们将腐粮混着石灰焚化。
当第一缕晨曦照亮折冲府檐角的镇魂铃时,徐明远正在池文义的太师椅上发布一道道指令。
霸剑笔走游龙,从此这沾染百代污血的府衙,成了北境新的镇煞枢机。
南宫城的刀背敲在袁阳药箱上:“小子,东大营有全漠北的药库,比秦丫头的破帐篷强百倍!”
酒囊甩过去时,徐明远的霸剑正钉在药箱与酒囊之间。
“景王府的《青囊残卷》,可比东大营军医帐的粗浅功夫有趣。”
徐明远剑鞘轻点,袁阳耳后突然泛起凉意。
“都给本将退开!”
秦映雪的雷纹枪劈裂青石板,枪身缠绕的电弧在三人足下炸开焦痕,“北大营捡的崽,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
女都统黑丝从凤翅盔中散落一缕,沾着血渍的发丝扫过南宫城战甲,竟在精铁上刮出细微白痕。
袁阳蜷在城墙箭孔处,指尖着半块染血的饴糖。
这糖块是从契骨武士尸身翻出的,糖纸纹路竟与妹妹小花当年攒的彩纸一模一样。
他忽然将药囊里的曼陀罗籽撒向晚风,毒粉混着焦土味刺得人鼻腔生疼。
“小子。”
秦映雪跃上垛口,玄铁护腕与青砖相撞铮鸣。
她扯开束甲丝绦,漆黑长发如瀑散入硝烟,“当跪在我面前,求我把罗西海性命让与你的那幕可还记得”?
袁阳的掌心突然攥紧。
覆甲的手突然按在袁阳肩头,少年单薄的骨架在重压下咯咯作响:“你以为本将生来便是'蓝电银枪'?
景王战死雁门时,我连枪杆都握不稳!”
雷纹枪悍然插入袁阳足边石缝,枪身"仁"字映着夕照灼人眼:“医者救不了苍生,但能教你救的人替你开条生路!”
枪尾铜环震出龙吟,三百步外契骨残旗应声炸成齑粉。
袁阳耳根发热,心尖如烙铁,脑海浮现星哥,小花的身影。
掌心的鹤骨针针尾刺破自己掌心:
“若我要救的...早被世道吞尽了呢?”
“那便成山!”
秦映雪扯过烧焦的狼旗裹住他单薄肩头,甲胄下的沉香气息混着血腥,“高到让天下兵戈,再伤不得你要护的草木!”
雷纹枪尖挑起半幅玄鸟旗,旗面覆盖的尸堆下,一株染血的当归草正破土而生。
白衣转身时,夕阳笼罩身影仿若神明。
袁阳望着秦映雪甲胄上反光的血渍,忽然看清:那银甲缝隙里缠着的红绳,与瓦砾堆里女童手腕上的头绳,原是同一种相思结的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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