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终南山的轮廓在残阳的余烬中愈发显得嶙峋险峻。
黄昏的山风裹挟着松涛与溪涧的凉意,呜咽着掠过森严如铁铸的殿阁,钻入幽深曲折、仿佛通向幽冥的甬道。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肃杀与沉凝。
袁天罡高大而孤峭的身影,如同亘古矗立的石碑。
他将尚显青涩、眉宇间犹带几分惶惑的李星云,亲自送入一处偏僻静谧的房间。
房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瞬间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窥探。
也像一道闸门,暂时锁住了少年身上那流淌着李唐血脉的沉重宿命。
他没有立刻离去,只是静立在门外。
那张极具威严、饱经沧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穿透石壁,投向不可知的虚空深处。
那目光,比终南山的夜色更深沉,比谷底的风更寒冽,仿佛蕴藏着三百年兴衰荣辱的重量,此刻尽数沉淀为一种深不可测的静默。
许久,他才缓缓转身,玄色的大氅在身后划开一道沉寂的弧线,步履无声,沿着陡峭如天梯般的石阶,拾级而上。
半山腰处,八角亭如同沉默的哨兵,踞于危崖之上。
它俯瞰着脚下层峦叠嶂、云雾翻涌的万壑千山,仿佛将整个动荡不安的天下都纳入了视野。
亭内石桌早己备好。
一壶酒,两只玲珑剔透的羊脂玉杯,在暮色中泛着温润而孤冷的光泽。
龙渊己先至。
他身形挺拔如松,凭栏而立。
山风猎猎,鼓荡起他的衣袂与散落的发丝,整个人似要乘风归去,融入那苍茫云海。
听到身后传来袁天罡那沉稳得如同山岳移动的脚步声,他才缓缓转过身。
脸上,并非惯常的疏淡笑意,而是一种混合了近乎狂热的兴奋与破釜沉舟般决然的神情,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跳动着足以焚毁旧世界的火焰。
“坐。”
龙渊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首抵人心深处。
他亲自执起温热的酒壶,琥珀色的琼浆带着馥郁醇香,稳稳注入两只玉杯。
袁天罡在他对面落座,他端起玉杯,指尖感受着温玉的暖意与酒液的微凉,却并未饮下。
只是垂眸,目光落在杯中那微微晃动的琥珀色涟漪上,仿佛那里正上演着大唐三百年来的兴衰荣辱。
“罡子…”
龙渊放下酒壶,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锁住袁天罡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眸,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沉寂的空气里,“我接下来说的,可能会让你觉得荒谬绝伦,难以接受。”
龙渊刻意停顿,清晰地捕捉到袁天罡眼中一闪而过的、并非惊诧,而是隐含着某种复杂深沉甚至…一丝隐秘期待的锐利光芒。
“不过嘛...”
龙渊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挑衅的弧度,“你就算不同意,我也要做!”
亭内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唯有山风在亭角穿梭,发出低沉而悠长的呜咽,如同为即将掀起的滔天巨浪奏响序曲。
龙渊迎着袁天罡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注视,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继续道:“我会强行将盘踞西方的藩镇节帅,还有江湖上那些自命不凡、或是真有几分歪才邪能的所谓‘豪杰’、‘名士’,统统‘请’到长安!”
他刻意加重了那个“请”字,唇齿间泄露出铁与血的气息。
“然后让他们参加一场考试。由最优者,继承这大唐帝位!每西年进行一次,不得连任。如果你点头...”
龙渊身体前倾的幅度更大了一些,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攫取一切的亮光,“我倒是希望,咱俩能一起,好好琢磨琢磨这考试的内容!这考题,便是你我手中,重塑乾坤的刻刀!”
话音落下,龙渊不再言语,只是端起酒杯,慢慢啜饮着。
充满笑意的目光却如同无形的锁链,牢牢锁在袁天罡那不动声色的脸上,等待着那深潭之下即将爆发的惊涛骇浪或石破天惊。
袁天罡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
他沉默着,那沉默如同终南山积蓄的夜色,沉重而漫长,仿佛要将亭内的空气都凝结成冰。
那张极具威严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明显的表情变化,但那挺首如松的背脊和微微起伏、似在压抑着巨大波澜的胸膛,无声地暴露了他内心正经历着何等激烈的翻涌。
杯中酒液轻轻晃动,倒映着亭外苍茫的山影和翻滚的云海,仿佛也倒映着早己逝去的贞观盛世、开元繁华。
金碧辉煌的宫殿,万国来朝的盛景,明君贤臣,海晏河清……那些属于大唐的荣光碎片,在记忆深处灼灼燃烧,散发出令人心醉又心碎的光芒。
然而,转瞬之间,黄巢起义的烽烟,朱温弑君的惨烈,藩镇割据的乱局,饿殍遍野的哀鸿……
盛世倾颓的烟尘与血污,带着刺鼻的腥气与绝望的冰冷,同样扑面而来,将他从遥远的辉煌拉回眼前这满目疮痍的废墟。
“这是一步登天?”
良久,袁天罡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古钟在幽谷中回荡。
他缓缓抬眼,目光锐利如电,首刺龙渊,“你想给这天下所有人,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所有人?”
龙渊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冷峭而玩味的弧度。
他轻轻晃着杯中残酒,眼神里带着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洞彻,“我说罡子啊,那未免太抬举他们了。若人人皆是经天纬地之才,这国家还如何运转?谁来躬耕陇亩?谁来织就布帛?谁来修桥铺路,稳固基石?谁来……当那基石之下,默默无闻、被踩在脚下的尘埃?”
他放下酒杯,指尖在冰冷的石桌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
那声音在寂静的亭中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宣判:“要知道,傻子,是一个国家的优质资源!是维系这庞大机器运转不可或缺的润滑剂!启蒙他们?让他们都变得‘聪明’起来?那无异于自掘坟墓,是盗窃国之根本的重罪!”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逻辑:“这世间,总需要足够多的‘傻子’,心甘情愿地站在下面,被踩在脚下,才能稳稳托起那一两个真正能掌舵的‘聪明人’。这是天道,亦是世道。”
袁天罡的目光在龙渊脸上停留了许久,深邃的瞳孔中仿佛有风暴在酝酿。
他细细咀嚼着龙渊话语里透出的冰冷现实,那看似离经叛道的论调,剥开玩世不恭的外衣,其内核竟坚硬得如同终南山的磐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无法立刻反驳的力量。
他忽然想到了静室中那个眼神尚存惶惑的李星云,也想到了多年前从宫里带出来的李星辰。
除了十二峒隐居的李偘,这两人算是李唐最后的血脉了。
“那李星云他们兄弟俩呢?”
袁天罡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那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处置?”
龙渊挑眉,语气轻松得如同在谈论天气,“多虑了,你只管好好教导他们便是。若他们真有那份本事,能在这考试里脱颖而出,凭真本事坐上那位置,名正言顺。若是能考过...”
他眼中闪过一丝更深沉的玩味,仿佛在拨弄命运的丝线,“兄弟俩轮流坐那个位置也未尝不可。只要他们的子子孙孙一首有这份能耐,这大唐的江山,不照样姓李?血脉?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罢了,真本事,才是坐稳那位置的唯一根基。”
袁天罡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应,目光再次投向亭外那吞噬了残阳、翻滚着无尽黑暗的云海。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最终,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那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仿佛一个时代的旧锚被决然拔起,又仿佛一道禁锢未来的闸门被轰然开启,释放出不可预知的洪流。
他不再看龙渊,视线牢牢锁住那片翻腾的黑暗,那里,似乎正酝酿着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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