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海风裹挟着浓重的鱼腥味扑面而来，咸涩的气息几乎能在舌尖尝到。王虎站在码头锈迹斑斑的铁栏杆旁，铁锈的红色粉末沾满了他的掌心。十六岁的身体里跳动着西十年后的灵魂，他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这双本该握笔的手，如今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鱼鳞碎屑。
“阿虎，发什么呆？“王龙用汗湿的胳膊肘捅了捅弟弟，他浅绿色T恤后背己经结出一层白色盐霜，像撒了层薄雪。午后的阳光把码头的水泥地烤得发烫，远处货轮的汽笛声混着潮汕口音的吆喝此起彼伏。“李总管叫我们过去，说是崔记的大单子。“
王虎跟着大哥走向码头办公室时，铁皮屋顶在烈日下噼啪作响。他眼角余光瞥见几个纹身青年正蹲在集装箱阴影里抽烟，为首那个穿花衬衫的瘦高个朝他吐了口痰，黄浊的液体在水泥地上溅开。
“龙哥，那些潮州帮的人又在盯梢。“王虎压低声音，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别着的铁钩——那是他前世在渔村杀鱼时最顺手的工具。
王龙脚步未停，只是肩膀肌肉明显绷紧了：“别理他们。李总管给的活，他们不敢明着抢。“
办公室里的闷热比外面更甚。李总管从堆满账本的老式写字台后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镜片后闪烁不定。墙上挂着的旧日历被海风掀得哗啦作响，1983年6月15日。
“崔记商行要五百斤上等斑节虾，现在就得送。“李总管推过来的送货单上，八块钱一斤的价格写得清清楚楚，比市价低了整整三成。
王龙粗糙的手指着单据，指腹的茧子刮得纸张沙沙作响：“崔记...是不是'崔老虎'那家？“
李总管突然前倾身体，檀木办公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怎么？怕了？“他压低的声音里带着黏腻的威胁，“这单别人不敢接，你们要是怂了...“
“我们接。“王虎斩钉截铁地打断，声音清晰得像是劈开了闷热的空气。他看见大哥猛地转头，脖颈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走出办公室，王龙一把拽住弟弟的手腕：“虎子！你知道崔老虎是什么人？他上个月刚把两个送货的沉了维多利亚港！“
“我知道。“王虎平静地说，目光扫过远处集装箱阴影下蠢蠢欲动的花衬衫一伙，“但我更知道，如果我们不接这单，明天码头就不会再有我们的位置。“
仓库里的冷气扑面而来，五百斤斑节虾分装在二十个大樟木箱里，每个箱子上都贴着崔记商行的猩红色标签。王虎检查着虾的品质——这些斑节虾每只都有手掌长，青灰色的虾壳上环状花纹清晰可见，绝对是上等货。
“奇怪，“王龙皱眉，“这种品质的虾，市价至少十二块一斤。“
王虎心头警铃大作。他前世在香港混了二十年，太清楚这种“便宜“意味着什么。“哥，这单有问题。虾可能是走私的，或者...“他压低声音，“根本就是崔老虎设的局。“
九龙塘的盘山公路陡得像被巨斧劈开的峭壁，柏油路面在烈日下蒸腾出扭曲的热浪。兄弟俩弓着背推着满载海虾的板车，麻绳深深勒进肩膀的皮肉里，在汗湿的背心上磨出两道深褐色的痕迹。斑节虾在樟木箱里不安分地蹦跳，溅起的咸腥水珠在阳光下炸开，像一串串细碎的钻石。
“大哥，你听。“王虎突然按住吱呀作响的板车。山道转弯处传来粗粝的喝骂声和麻将牌碰撞的脆响，间或夹杂着啤酒瓶滚落的叮当声。
转过风化严重的石灰岩山崖，崔记商行的铁皮棚子突兀地出现在眼前——锈蚀的招牌用红漆潦草地写着“崔记海产“，棚顶的彩条布在热风中猎猎作响。三十多个赤膊汉子正围着几张掉漆的折叠桌赌钱，他们古铜色的背脊上蒸腾着汗气，手臂上的青龙刺青在阳光下泛着病态的靛蓝色。地上散落着烟头和鱼骨，几只绿头苍蝇在油腻的空气中嗡嗡盘旋。
“活虾五百斤！“王龙高声报数，声音在山谷里激起微弱的回声。
赌桌旁的谈笑戛然而止，几十道目光像淬毒的钢针般扎过来。一个染着枯草黄头发的青年踢开塑料凳，凳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拎着砍刀用刀柄挑起泡沫箱盖，刀刃上的豁口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西块一斤。“黄毛从牙缝里挤出报价，满嘴槟榔染红的牙齿像嗜血的獠牙。
王龙喉结滚动，单据在他手里微微颤动：“单据上白纸黑字写的是八块。“他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
黄毛突然用刀尖戳破樟木箱，海水哗啦泻出，在干燥的地面上蚀出蜿蜒的黑色痕迹。几只斑节虾在飞扬的尘土中徒劳地挣扎，鳃盖急促开合。“现在都是死虾了，三块。“他狞笑着用拖鞋碾碎一只虾，甲壳碎裂的脆响像子弹穿透凝滞的空气。
王虎感到大哥的手臂在剧烈颤抖。在原本的记忆里，此刻王龙会低头咽下这口恶气。但这次他看见大哥太阳穴迸出蚯蚓般的青筋，那双常年被海风侵蚀的眼睛里燃起陌生的火焰：“我最后问一次——“王龙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出来的，“这是活虾还是死虾？“他的右手己经摸向板车底下藏着的铁钩，铁锈正簌簌落在他的解放鞋上。
“砍死这两个北佬！“黄毛的砍刀劈下时，刀锋在烈日下划出一道刺目的白光。
王虎早己侧身闪到板车后，腐朽的木板被砍刀劈得木屑飞溅。他抓起装满活虾的樟木箱砸向人群，箱体在半空中裂开，冰块和青灰色的斑节虾天女散花般爆开，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冰块砸在打手们的胸膛上，立刻留下深红色的冻伤痕迹；活虾的锋利虾须划过他们的脸颊，带出细小的血线。
“操！我的眼睛！“一个纹着过肩龙的壮汉捂住右眼惨叫，虾须刺穿了他的眼球，浑浊的液体顺着指缝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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