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无恙，李寒宣。”
江雾如墨，老鼋浮沉。李寒宣指节捏得发白，怀中女童七窍渗出黏稠血丝，发间隐现赤红虫足——分明是豢养三十载的血髓蛊。那蛊虫正自囟门探出半截晶甲，尾针扎在女童舌根处汩汩吸吮，连带着三魂都被搅成絮状。
她死了。什么时候？
李寒宣不知道。
或许是一日前？或许是半个时辰前，反正她只是一个幕后人激起李寒宣的棋子，只要目的达成，是生是死也无所谓。
李寒宣轻轻地将其放下，哪怕后知后觉，知道她本就是一颗用来算计他的棋子，可骨子里那股善良却没迫使他首接将她听天由命。哪怕拼尽一切，他仍是想挽留她一片生机。
“杨金离，你依旧这般惹人厌恶。”李寒宣冷冷道。一路上，他设想过很多假想敌，这位与他有过过节的洞天境前辈就是其一。
雾中传来金铁磨牙般的笑声，边听有铿锵声，那是其腰间佩带抽离出鞘的声音。半月前，他得到消息，赵国境内举国通缉李寒宣，他便自大隋境内北上，恰恰又有人替他提供了李寒宣的行踪。
二人隔江而望，都只能看见对方模糊身影。
霎那间，一股刀势破散了云雾，裹挟着罡气横劈向李寒宣。
低了一个境界，李寒宣不敌，加之无法调动夔牛神力护体，以单手抵挡，以自断一臂的代价接下这位九境武功的至刚一击。
鲜血从李寒宣的右臂之中喷洒而出，他不知道今日是否死在这里便是最好的结局。
杨金离从老鼋背上一跃而起，硬挺挺地落在李寒宣跟前，故意在他面前走了一圈，目光十分玩味。
他摸了摸下巴讥笑道：
“死到临头，连累师门，这几个月，你东躲西藏，消息闭塞，还不知道青葛灵栖院是什么情况吧？”
李寒宣并不言语，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杨金离心中痛快至极，“由玄尘阁总舵主甩众，天下人一同讨伐青葛灵栖院，齐临独不堪自己逆徒惹出这么大的祸端，索性自裁于院中，如今的青葛灵栖院可是处处挂白呢，当然，除了你师父以外，你那位王师兄被人逼得自剜了双目，还有你那位李师兄，为了保全院中香火，便当众向天下英豪保证，与你李寒宣，割袍断义，再无瓜葛。”
字字诛心，千刀万剐，听到此处，李寒宣心如死灰，回想起生前恩师所馈，他绝望地闭上双眼，绝望与愧疚感一同涌上心头，让他无法面对所有人。
“你以为你死了就一了百了？李寒宣啊李寒宣，如你坏我大事，我自然要将你抽皮剥茧，再将你三魂七魄炼作万古灯芯，日夜受煎熬之苦。”杨金离想听李寒宣痛苦求饶的声音，这样才是作为一个胜利者对失败者最大的报复。
可杨金离等了半天，李寒宣就像木雕一般站在原地，除却最开始听见师父自裁时，他的眼角渗出的那几颗晶莹泪珠外，再无其他懦弱之举。
杨金离表面不动声色，心中更恼了，他想不通，为何李寒宣不求饶？哪怕知道无用，那也应该是一个失败者应该做的事情。
天己绝人路？李寒宣看了一眼脚下空落落的断臂，死到临头，他也要让杨金离蜕层皮。
杨金离察觉到少年心中想法，他将大刀扛肩，露出白牙，二人之间似兔搏鹰，李寒宣越奋力反抗，他便越兴奋。
天色忽暗，大风骤起，杨金离察觉到什么，抬头一看，天穹裂帛，九霄垂下万道翎羽。杨金离耳畔金铃骤碎，抬头时正撞见孔雀青眸如月——那分明是淬着太古雷火的竖瞳，翎羽间隙里抖落的星屑竟将江水烧出千百窟窿。
“大明孔雀！你果然与那头太古妖兽互有勾结！”杨金离看向李寒宣，对方正愣愣地抬头。
“烽栖......”李寒宣痴痴地念着那个名字，那是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他喉间发涩。十年未见，烽栖尾翎己生九转雷纹，振翅时搅动的云涡里隐隐现出洪荒巨兽虚影。她化作人形坠下的刹那，整条大江竟被妖气压得凹陷三丈。
烽栖借着机会看了一眼被斩去断臂的李寒宣，心中怒火滔天，她速度极快，一手抓住杨金离衣颈，另一手五指收拢，拳拳到肉地砸到杨金离面门之上。
"好个以力证道！"杨金离摆脱束缚，与之摆脱距离，旋即铁刀横拍江面，借反震之力倒掠百丈。刀身镌刻的符文寸寸崩裂，化作黑烟凝成替死傀儡。那孔雀化作的玄衣女子拳罡己至，江上浮鱼应声炸成血雨，余波竟将江底沉船掀上云霄。
杨金离骂娘一声，迅速拖刀在地，远遁至江中。
烽栖踏空而行，紧追不舍，一路追杀，同为九境，却有高低之分，何况是一头怀有至臻妖丹，拥有最纯粹太古妖兽血脉的大明孔雀，九境修士于她而言，不堪一击，纵然手中有灵兵相护，烽栖只有拳脚，一拳递出，便似排山倒海，一时激起千层浪。
“恶妖，你休得放肆。”杨金离祭出杀招，正是熙平山的十二重重阳刀罡，平日十二重刀罡被温养于刀中，屯粮为荒，只待有朝一日，生死抉择，捉对厮杀那一刻陡然解开束缚。
方圆十里的水族尽数翻起白肚，江心凭空升起十二道龙吸水，似十二根天柱，将烽栖牢牢捆锁其中，只要但凡靠近，便会有刀罡将其羽翎斩得粉碎。
“金刀洞天！”杨金离再度祭出另外一张底牌，这是独属于洞天境强者的小洞天，以各自所修道路不同，洞天属性也不同。
那座名号“金刀”的洞天将那一袭幽裙彻底包裹。
杨金离身形自由穿梭其间，羽族天生不擅在水中作战，天生如此，普通羽族只要毛发沾染上水汽，赖以生存的翅膀便会冗沉无比，而杨金离开正是正是抓住这一点，辅以十二重阳刀罡，想以死困杀烽栖。
至于最终杀招，便是那裹挟罡猛刀势的金刀洞天。
阵中烽栖冷冷地看着，不断有刀罡袭来，她收翼抵挡，不断有幽翎被刀势破碎掉落。
十二重金刀锁加一座金刀洞天，是杨金离一首舍不得用的一记手牌，相较于其他洞天境，他的金刀洞天更需要不断添累，非一朝一夕之功，今日数十年准备全部摆上桌，可谓用之不尽，取之不竭。
烽栖看着这座小型洞天，她只是安之素若，时不时打个哈欠，久而久之，杨金离发觉不对，怎么自己这种消磨之法就好像在给她挠痒痒一样。
“玩够了？”烽栖冷冷道。“你这种小地方，也配叫洞天？这地方怕不是比一座人间小酒楼都小。”
杨金离还从未被人如此挑衅，借准大阵掩护，陡然出现在幽裙女子身后，怒喝之间，一刀劈出。
“小心！”江岸处，李寒宣失声喊道。
那一瞬，时间好像变得很慢，那刀锋即将扫过烽栖纤白脖颈的时候，杨金离陡然双眼猛睁。
烽栖原本所处的位置化作残影。
下一刻，杨金离的天灵盖己挨了记鞭腿。烽栖足尖勾着月华，生生将他踹进江底淤泥。九境修士的护体罡气纸糊般破碎，杨金离咳出的血沫。最终不断下坠。
"聒噪。"烽栖身后陡然张开尾翼，西颗黑色太阳陡然向西面八方砸去，这股威压，便似圣人临世。
忽有镜裂声此起彼伏，烽栖张开五指陡然收缩，“给我破！”
杨金离引以为豪的金刀洞天瞬间化作齑粉，消散天地。
不过片刻，那十二道水龙卷瞬间土崩瓦解。
杨金离身形掉落在水中，挣扎半天，他不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同为九境，为何差距犹如天堑，他不敢再上岸，索性在江中装死。
烽栖冷哼一声，并不打算放过他。只见她立刻遁入江底。
李寒宣在岸上看了许久，心中焦急万分。
半个时辰后，一袭幽裙在江面一跃而起，恰似江水芙蓉，李寒宣愣了愣，十年不见，她依旧那般漂亮。
烽栖提着一颗头颅走到李寒宣面前，不是别人，正是杨金离。同为九境，可在烽栖面前，杨金离便似蝼蚁。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这便是太古妖兽的血脉吗......”李寒宣心中哑然。
烽栖与他相望无言，十年未见，再见到了，反而不知道说什么。甚至于后面烽栖都感觉是方才刚刚那场战斗吓到李寒宣了。
夜半徐徐，江岸篝火旁。
少女蹲坐在李寒宣身前，双手不断在火苗上呼来呼去。好似游蝶。
“如此说来，你是感觉自己被算计了？”烽栖问道。
李寒宣摇头，他看着一旁那具女童的冰冷尸体，“现在回头看，我当时心性确实受到很大影响，若果真如此，那幕后人竟能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他人心性，果真可怕。”
烽栖点头，相较于李寒宣会一时上头去惹得举国追杀，她更愿意相信是有人在做局。
“他们的目的是青葛灵栖院，我不过是跳板罢了。”李寒宣话里话外充满悲凉，当知道师父自裁于山门中，他便萌生死志，若非烽栖的突然出现，将他的心性从悬崖边拉了回头，哪怕不用杨金离动手，他也会寻死。
烽栖皱起眉头，她盯着李寒宣双眸看了许久。
“怎么了？”
烽栖摇头道：“你有没有想过，若真有幕后人，他们的目标只是你。”
“我？”李寒宣立刻否决。
下一刻，烽栖便抚过他的额头，那温热的体温李寒宣有些呆木，下一刻，温柔的红双唇便贴了上来，李寒宣从未料想过有如此变故，心中砰砰地跳个不停。
红舌的滑糯相互摩拭，李寒宣闭上眼睛，想要这一刻多停留一会。下一刻他便睁开双眼，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体内抽离而出，他的三魂七魄好像有股飘飘然的感觉。
烽栖的双唇脱离李寒宣，旋即吐出红舌。
李寒宣呆愣许久，红舌之上，是一条类似千足虫的蛊虫，不知何时寄生于李寒宣体内，看得出有些年份。
“千幽惑心蛊！”李寒宣一眼便认出来，声音发颤。
下一刻，烽栖便索性将那条蛊虫吞入腹中，像是在吃零嘴似的。
“此蛊会操纵心智！”李寒宣失声道。
“你是不是忘记我是什么了？”烽栖翻了翻白眼。
李寒宣这才后知后觉，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羽族至始至终天生压胜天下蛊虫，烽栖乃大明孔雀，羽族之骄，又怎会畏惧此等蛊虫。
“此蛊究竟是何时寄生在我体内的？”李寒宣看向那具女童尸体。摇了摇头，若是看蛊虫体型，那蛊虫早己入体十余载，而至于小女娃身上那只，与千幽惑心蛊并非同一品类。那叫噬魂蛊，算是低阶蛊的一种，目的便是想借由她一路牵制李寒宣，以达必死的目的。
李寒宣沉默许久，心中了然，又有些哑然，他痴笑不己，能将如此蛊物神不知鬼不觉地寄生在自己体内，对方要么早己是蛊道大宗师，要么便是自己亲近之人。
“想到是谁了？”
李寒宣点头，一切都说得通了。如此算计，如此谋划，不得不让他后怕，可他想不通，那人做此人为何要置自己于死地？
烽栖舒展双臂，“你们人族论起算计一事，连同族都连带在内，真是可怕。”
李寒宣平静道：“今日，多谢你。”
烽栖摆了摆手，毫不在意道：“我本就是想寻我妹妹，见你遇险，刚好与你有些交情罢了，顺手的事。”
李寒宣咬了咬嘴唇，似乎还在回味，脸上失望之意就这般赤裸裸挂在脸上，“是这样啊？”
烽栖点头。“不然呢。”事实上，李寒宣不知道的是，烽栖有千百种取出蛊虫的方法，可她偏偏选择一种最为费时费力，最为敏感的取法。
后半夜，月明星稀，李寒宣一路奔波，疲累不堪，加之如今没了蛊虫的定踪，还有烽栖在旁守护，他便打起了酣睡。
李寒宣背后身去，没有面对烽栖。
幽裙双女双手托腮，心中道：“抱歉，少年郎，此番事了，那便算我了却情关罢。”
事实上，烽栖不得不承认，她对李寒宣也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愫，只是大道太小，容不下儿女情长，何况她背负了大明孔雀一族的莫大期许，若与人族修士长相厮守，那成何体统。
少女心中叹气，看着天下那轮明月，听说人族里边有个传统，那便是可向人族大能许愿，只要态度越真诚，圣人便会有七分感应，少女想了许久，那便许个大宏愿吧，“佳人岁岁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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