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人，山上仙，山上有山上的活法，山下有山下的活法，陈长风那日受许尔之邀，但他并不打算那么快上梧桐山，于他而言，山下的路，也尤为重要。
在路过一处小山村时，陈长风借着讨碗水喝的名义走入一户普通人家，正值大争之世，远避俗世，日子清苦，没了繁兵冗税，多几分清闲。
“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啊。”一位捣衣老妇问道。
陈长风端着大碗微笑道：“大封人，这头的亲家，来看看。”
那大娘抹了抹额，打趣道：“真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能走这么远的路，我这把老骨头，就估摸得一辈子待在山里头了。”
陈长风却是摇头，这大娘一辈子在山里头待着，没见过外头世面，但也好，不必受那兵荒马乱。
二人正交谈着，一个背着竹筐的少年插入。
杨禄，是那位杨大娘的孙子。
陈长风去帮少年搭把手，事后乡村野炊，这天运气好，杨禄上山时逮到一只野兔，算是能开荤，今天饭菜堪比过年，农家乐，最是平常，也最是不易。
一桌三人，杨禄不擅言语，但喜爱读书，但苦于久居深山，加之家里也没条件寻得一位私塾先生，故而杨禄有些字念错，好在村中有些老人懂字，偶尔会指导上一小会，不多，日积月累，也不少。
杨大娘这些年发了眼疾，杨禄便读起医书，但无奈只是半吊子，陈长风谈吐不凡，杨禄知道他是山外头有本事的人，不求他能帮他奶奶，就求他教他几个字，好让他能把这医术读明白，陈长风怎能不知道他心思。
看着这一桌饭菜，油水极少，但已经算杨禄家中最高规格的饭菜了。
看着杨禄一直不动筷，陈长风知道他是怕饭菜不够，招待不周，惹恼了自已。
少年心中有些生酸，自已突然造访，倒给这户普通人家添了麻烦。
饭后，少年随杨禄一起上山，杨禄就跟在身后，他时不时会问陈长风书上讲的药品与药性，陈长风孜孜不倦回答，一连两个时辰，陈长风都没有停嘴，杨禄不断口中重复，满头大汗，生怕忘记一点。
突然，陈长风摆了摆手，让杨禄不必再跟着自已，杨禄呆滞原地，心中想到定然是自已问多了，得罪这位陈先生，刚想说些什么，但却发现对方消失得无影无踪，杨禄最终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
杨大娘看着自家孙子垂着头回家，隐约猜到什么，她一把拉过自家孙子，训道：“帮与不帮，在于人家。”
杨禄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她这位操劳半生的奶奶，早年儿子上山，死于山洪，隔年，儿媳也跟着病死，如今到老，却连自已孙子都看不清。
杨禄只觉自已无用，能做的太少。
杨大娘伸出手想要拉孙子的手，但却错拿一旁的竹竿，为了不让自家孙子自责，便故意累着撑着竹竿，看见这一幕，杨禄的眼睛更红，杨大娘伸手抚摸。
“孩啊，生死有命，奶奶不希望你能出息，能平平安安，便够了。”
这时，陈长风的声音响起。
杨禄转头看去，却见那位陈先生背着一头野鹿，右手拎着一筐草药，这才发现自已是误会那位陈先生了。
陈长风看着站在原地杨禄，笑道：“愣着干嘛，过来搭把手。”
杨禄立刻去帮忙。
“我原以为，陈先生烦了我了。”
陈长风伸手弹了他的脑瓜，杨大娘同样拍了自家孙子后脑，倒灶玩意儿，净乱想，起锅，炖肉。
炊烟袅袅。
酒足饭饱，杨禄又想问什么。
但陈长风却作了嘘声动作，示意他有话要说，杨大娘识趣地去收拾碗筷，给二人聊天地。
陈长风要杨禄同他走一段山路，山路曲折蜿蜒，磕磕绊绊，特别是夜幕，除却有的路段有荧虫照明好走些，其他路无疑都是盲人摸石头过河。
陈长风双手负后，气定神闲。
反观杨禄，跌跌撞撞，实在有些难以招架。
陈长风突然开口，问道：“杨禄，这辈子可有所渴求？”
杨禄毫不犹豫，当然是奶奶太平，自个养老送终，平淡一生。
陈长风点头，心中了然，这些日子，他悄然观察这孩子心性，言行合一，实属难得。
陈长风继续问道：“那就不想去山外头的世界看看？”
黑暗中，一阵沉默，脚步声停止，杨禄站在原地，只是憨厚笑道：“没有。”
陈长风却是笑道：“是没有，还是说是怕自个没能力走出去，是怕连自个媳妇都娶不着，家徒四壁，一事无长，故而安于现状，更是因为放不下家中人。”
杨禄沉默片刻，沉默即是回答，即答案，挡在他眼前的，可不只是这座大山，陈长风气质也很想告诉他，山外的世界其实很险恶，甚至很乱，并不好，但每次聊天中，他总能听见杨禄向他询问山外头的世界，少年赤子心，又怎会甘心一辈子碌碌无为呢。
大风骤起，凉风拂面，实在快意。
陈长风继续说道：“知道吗，杨大娘其实很希望你自个能走出去，她常常与我说，这辈子的遗憾，便是不能见山外头的风景，但我也要告诉你，山外头的世界并不好。”
杨禄“嗯”了一声，似有苦涩。
像陈长风这样的仙人而言，指甲缝里头一点帮助，便能使杨禄家里乾坤扭转，转困为安，甚至一世无忧，但这样没有意义，世道人心会败坏，不是人心的错，是世道的错，陈长风见过世界上很多最开始的好人变到最后的坏人，对他来说，那是他最不想看见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师兄喜操纵人心，认为人心本恶，不可救也，只可用，陈长风却不那么认为。
少年叹息一声，只是走到同样是少年的杨禄的身旁，轻拍对方肩膀，最后说道：“你前几日，不是一直夸我是神仙吗，现在我告诉你，我确实是神仙。”
闻言，杨禄没有太大反应。
陈长风从袖中留下一沓医书，是他早年游历时搜罗的，其中有不乏仙家典籍，若是用得好，甚至能让凡人就此由凡转道，就此开智。
陈长风在每本书上下了随语咒，日后若杨禄翻开书，心中便能不自觉念出其中真意与字句，至于能读出多少，全凭本事。
杨禄看着那一沓书，只觉太过贵重，陈长风却是摆手，他知道杨禄现在还不信自已真是神仙，他只是说道：“你我缘尽于此，若你能熟读这些医书，半年之内，治好杨大娘的眼疾问题不大。”
闻言，杨禄惊喜抬头，追问道：“当真？”
陈长风点头，他最后深呼吸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杨禄，我今日既授你此医法，也算半个师父，若日后你有机会习得医仙之术法，自然可喜可贺，但同时，我得须奉劝你，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可执着逆天的生死之事，再者就是，医者仁心，今日授你此良道，并非我看你有一身道骨，而是这里......”陈长风指了指杨禄心头。
“医者仁心，我希望你日后若真靠此法走出山外头，能初心不改，若你日后背离初心，毫无道义，那我会亲自斩草除根。”陈长风严肃道。
杨禄突然愣神，这些日子相处，他一直感觉这位陈先生是一位温儒尔雅的人，想不到，竟也会有这般严肃的一面，他瞬时被威慑到。
片刻后，二人走回屋前。
陈长风一手负后，今日结因，他日结果。
“我便不进去了。”
杨禄问道：“先生要走了？”
陈长风点头，只见少年手指一点，一柄飞剑跨越十数里，一息之间，出现在陈长风脚下，陈长风站上剑身，姿肆岸然。
杨禄惊得说不出话来。
陈长风向他点头致意，“走了。”
只见陈长风一念而动，御剑临空，消失在无尽夜色之中，再别的结尾，陈长风故意在杨禄面前展露神通，便是想让他知道，他陈长风真是神仙，而且是一位本事不小的真神仙，同时，让那大山少年坚定啃下那几本医书的决心。
一路上，陈长风一直在想自已这场无意间的传道授业究竟是对是错，但最后，少年想通了。
大月之下，剑仙少年解下腰间师兄的酒葫芦，豪饮一口，不论是对是错，最终都是一场人心拉锯，他师兄不相信人心，但陈长风相信，或许日后杨禄出了山里头，初心会有所动摇，但或许每每想起今日夜谈，那个少年会想起，有位剑仙前辈，有位青衣陈先生的授业叮嘱。
少年大袖灌风，秀发飘逸，他摇头笑了一声，大觉快意至极，一场人间行，实属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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