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桥山的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狠狠扎在余则成的耳膜和心脏上！
而且，他用了“亡故同僚”这个词，语气中充满了戏谑和冰冷的杀意！
余则成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
右手紧握的淬毒刀片是他唯一的武器，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门外是陆桥山，这个对军统内部了如指掌、心狠手辣、手握76号重权的敌人。
他不能死在这里！胶卷！马汉山用命保下的胶卷！还有“涅槃”的任务！
“嗒…” 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声响！陆桥山要进来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余则成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书房！
刚才寻找胶卷时，他注意到壁炉内壁上方，靠近烟道的位置，有一块砖石的色泽似乎比其他地方略深一点，而且边缘缝隙似乎有细微的、非自然磨损的痕迹！
那很可能是一个极其隐蔽的…逃生通道口！马汉山这样的老特工，不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
余则成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和速度，如同扑向猎物的受伤猎豹，猛地扑向壁炉！
他根本来不及去取那块藏有胶卷的印章碎片！
只能一把抓起旁边散落在地的、一本被泥水浸透的厚厚书籍（《金陵风物志》），狠狠砸向书房中央那盏摇摇欲坠的煤油吊灯！
“哗啦——砰！”
吊灯被砸得粉碎！玻璃碎片西溅！
“该死！” 门外传来陆桥山惊怒的吼声和撞门的巨响！
借着这短暂的光线混乱和烟雾掩护，余则成用那柄柳叶刀片，狠狠刺入壁炉内壁那块色泽略深的砖石缝隙！
刀片卡住！他右手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撬！
“咔嚓！” 一声闷响！砖石向内塌陷，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过的、黑黢黢的洞口！
与此同时，书房的门被陆桥山一脚踹开！火光映照出他扭曲狰狞的脸和手中黑洞洞的枪口！
“余则成！你跑不了！” 陆桥山的咆哮在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中响起！
余则成根本不敢回头！他用肩膀狠狠撞开那块活动的砖石，将手中的厚书（《金陵风物志》）连同那枚藏着胶卷的印章碎片一起，猛地塞进洞口深处！
然后，他用尽最后一丝爆发力，如同泥鳅般，拖着残破的身体，一头钻进了那狭窄、冰冷、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暗通道！
“砰！砰！砰！” 子弹呼啸着打在余则成身后的壁炉砖石上，溅起火星和碎石！
就在他身体完全没入黑暗的瞬间，他听到陆桥山气急败坏的怒吼：“追！给我追！他跑不远！封锁所有出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余则成在狭窄、陡峭、布满灰尘和蛛网的通道里没命地向下滑行、翻滚！
他活下来了！暂时！
但他付出的代价巨大！左臂在剧烈的翻滚中似乎彻底失去了知觉。
他摸了摸身上，那本作为掩护和临时藏匿胶卷的《金陵风物志》不见了！很可能在翻滚中遗失了！
只有那柄淬毒的柳叶刀片，依旧死死地攥在血肉模糊的右手里。
他挣扎着爬起来，辨明方向，在恶臭和黑暗中，拖着残躯，朝着远离马宅的方向，艰难跋涉。
陆桥山必然在全城搜捕他！大石坝街不能回了！
老赵可能己经暴露！他必须立刻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处理伤口，然后…从零开始！
两个月后。南京，新街口附近，中央饭店。
初春的南京，依旧带着料峭寒意。
中央饭店是汪伪高官和日本军官经常出入的高级场所，门前车水马龙，穿着体面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稳稳停在饭店华丽的旋转门前。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条纹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子，拄着一根精致的乌木手杖，步履沉稳地走了下来。
他的左手自然地插在西裤口袋里，右手拄着手杖，动作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脸色虽然依旧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但眼神锐利深邃，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矜持的微笑。
他，就是余则成。
或者说，是现在的“肖潭渊”——一位从上海“避难”而来，在南京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专营高档文具和古董字画的“文渊阁”的归国华侨商人。
他刻意模仿了南洋华侨的口音和做派，利用“一渊阁”作为掩护，小心翼翼地经营着人脉。
尤其是与一些不太得志、但又有一定实权的汪伪中层官员和日本文化部门的文职军官建立了“友谊”。
“涅槃”之路，异常艰难。
陆桥山的搜捕持续了很长时间。
余则成如同最狡猾的鼹鼠，在南京城复杂的地下世界和灰色地带艰难求生。
他利用自己残存的情报网络知识和对人性的把握，如同蜘蛛织网般，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重建着支点。
他吸收了少数几个在清洗中侥幸逃脱、身份未被确认的底层情报员。
如一个在邮局负责分拣、能接触信件的年轻人；一个在伪政府档案室打杂的老头。
并发展了几个对日伪不满、有家仇国恨、可以有限度提供帮助的线人。
如一个在伪警察局当差的巡警，其家人死于日军轰炸；一个在中央饭店当侍应生的青年，受过进步思想影响。
这两个月，他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
每一次接头，每一次情报传递，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今天，他是应一位新结识的、在汪伪“宣传部”任职、喜好附庸风雅的科长之邀，来中央饭店参加一个小型“文化沙龙”。
他拄着手杖，步履沉稳地踏上饭店台阶，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口穿着制服的门童和侍者。
就在这时！
一辆黄包车急匆匆地停在饭店侧门的下客区。
一个身材魁梧、穿着黄包车夫破旧号衣、满脸胡茬、皮肤黝黑粗糙的车夫，正费力地将一位穿着貂皮大衣的妖艳女子扶下车，点头哈腰地接过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余则成的目光，原本只是随意扫过。
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那个黄包车夫低垂的侧脸时，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
那张脸！虽然被风霜和刻意蓄起的胡须改变了许多，但那粗犷的轮廓、那微微下撇的嘴角、尤其是那双即使饱经风霜也难掩凶狠和一丝愚蠢的眼睛…余则成死也不会认错！
马奎！
天津站行动队队长，当年陆桥山的得力打手之一！
那个在天津站内部清洗中，因残暴愚蠢、贪污受贿而被余则成亲自参与调查，最终在抓捕前与陆桥山一同神秘消失的马奎！他竟然也活着！
而且…竟然在南京沦落成了一个黄包车夫？！
马奎似乎也感觉到了某种注视。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茫然地扫过饭店门口衣着光鲜的人群。
当他的目光触及到站在台阶上、西装革履、气度不凡、正用锐利目光盯着他的“肖潭渊”时，他先是茫然，随即，瞳孔猛地放大！
脸上的肌肉瞬间僵硬！嘴巴无意识地张开，露出了里面发黄的牙齿！
震惊！难以置信！如同见了鬼一样的表情，清晰地写在了马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
余则成？！那个在天津差点把他送进死牢的余则成？！那个应该早就死在战场或者某个角落的余则成？！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这样？！这不可能！
马奎脸上的震惊只维持了不到一秒，就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取代——是恐惧？是仇恨？还是…
看到猎物般的凶狠？他握着车把的手猛地攥紧，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过来！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瞬间浇遍了余则成的全身！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遇见马奎！这个莽夫虽然愚蠢，但认得他！
而且看马奎那表情，瞬间就认出了他！这比被陆桥山堵在书房更加凶险！
因为这里是公开场合！周围全是人！一旦马奎喊出来，或者做出任何过激举动，他精心编织的身份将瞬间崩塌！
不仅自己死无葬身之地，刚刚重建的南京站雏形也将被彻底摧毁！
怎么办？！
余则成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他脸上的惊愕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自然、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属于“上流人士”的矜持和冷漠！
他抬起拄着手杖的右手，用带着明显南洋口音、却异常清晰冰冷的中文，对着马奎厉声呵斥道：
“看什么看！下贱东西！滚开！别挡着路！”
马奎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侮辱性的呵斥骂得一愣！
他印象中的余则成，虽然手段厉害，但行事低调，绝不会如此张扬跋扈！这语气…这做派…
就在马奎愣神的瞬间，余则成己经不再看他，仿佛驱赶了一只苍蝇。
他从容地转过身，脸上重新挂起那抹矜持的微笑，对着刚刚从饭店里迎出来的那位汪伪宣传部的科长，用流利的日语说道：
“小野先生，抱歉，让您久等了。门口遇到点小麻烦，一个不识趣的车夫。”
那位被称为“小野先生”的日本文化课课长，正好看到了刚才那一幕。
他扫了一眼台阶下那个呆若木鸡、穿着破旧的黄包车夫，脸上露出一丝日本人特有的、对底层中国人的轻蔑，对余则成微微点头：
“肖桑，不必理会这些支那人，里面请。”
余则成含笑点头，拄着手杖，步履从容地随着小野课长和那位汪伪科长，走进了中央饭店金碧辉煌的大厅。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马奎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门外，马奎呆立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
耳边回响着余则成那冰冷傲慢的呵斥和流利的日语…看着他从容不迫地走进那象征着权势和地位的地方，和日本军官谈笑风生…
巨大的冲击让这个莽夫的脑子彻底混乱了。
“余…则成？不…不可能…他…他怎么会说日本话？还…还和鬼子…”
马奎喃喃自语，脸上充满了震惊、疑惑和深深的自我怀疑。
“难道…我认错人了？只是…长得像？可…这也太像了…”
余则成刚才那番做派，那纯熟的日语，那对日本军官的熟稔态度，都与他记忆中那个低调、隐忍、手段狠辣的军统特工余则成判若两人！
再加上余则成现在的穿着气度…马奎那并不聪明的脑袋彻底糊涂了。
“妈的…晦气…” 马奎最终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拉起黄包车，骂骂咧咧地融入了街边的人流。
他不敢确定，更不敢冒险去招惹一个看起来和日本人有关系的“大人物”。
但余则成那张脸，却如同一个烙印，深深留在了他的脑海里。
中央饭店旋转门内，余则成背对着大门，看似轻松地与身边人谈笑。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短短几秒钟，他的后背己经被冷汗彻底浸透，握着乌木手杖的右手，在袖子里微微颤抖着。
又一场致命的危机，被他用机智和伪装险之又险地化解。
但马奎的出现，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预示着南京这潭浑水下，还隐藏着更多来自过去的幽灵。
他刚刚重建的脆弱据点，时刻面临着暴露的风险。
而“涅槃”之路，注定要在与这些幽灵的不断周旋和搏杀中，艰难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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