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吊灯将“一渊阁”内照射得亮如白昼。
高档红木家具和玻璃柜台里陈列的精美文具、仿古字画,散发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雅致与疏离。
余则成脸上那抹矜持的微笑依旧挂在嘴角,正与一位穿着体面长衫、对一方端砚赞不绝口的“老主顾”低声交谈。
手指看似随意地着砚台边缘,实则感受着对方指尖传递的、一个极其细微的摩斯密码敲击信号——
这是确认“蝰蛇”情报真伪的暗号。
信号确认无误。余则成的心沉到了谷底,如同坠入冰窟。
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连胸腔的旧伤都仿佛被这股寒意刺得更加剧痛。
“王老板果然是识货之人。”
余则成用带着南洋腔的国语笑道,声音平稳,“这方‘蕉叶白’端溪老坑,石质细腻温润,呵气成墨,确实难得,既是王老板喜欢,价钱好商量。”
他一边说着商业套话,一边自然地引着“老主顾”走向柜台内侧,仿佛要取票据详谈。
这个动作巧妙地避开了店内可能存在的监视视线。
柜台后,余则成迅速在一张空白便签上写下几个字:“蝰蛇真,巢危,速离。”
折叠成极小方块,借着递票据的动作,极其隐蔽地塞入“老主顾”手中。
“老主顾”脸上依旧带着对砚台的痴迷,手指却微不可察地一收,将纸团纳入袖中,朗声道:“肖老板爽快!”
那这方砚台,王某就却之不恭了!” 他付了钱,小心地抱着砚台盒子,如同捧着珍宝,告辞离去。
门上的铜铃清脆地响了一声,店内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但余则成知道,风暴的漩涡己经形成,致命的绞索正在收紧。
第一步:断线!
他立刻转身,对柜台后一个穿着朴素、正在整理账目的年轻伙计低声道:“小陈,我有些不舒服,去后面歇会儿。
你把今天刚收的那批‘徽墨’清点一下,按老规矩,次品单独挑出来,晚点送到城南‘墨香斋’李老板那里去退换。”
他的语气平淡,但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邮差”。
“徽墨清点”、“次品”、“邮差”浑身一震,抬头迎上余则成的目光,瞬间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
他脸色微白,但立刻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震惊,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颤抖:
“是…是,老板!我马上去办!” 他放下账本,快步走向后面的库房,脚步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
余则成看着他消失在门后,知道“邮差”会以最快的速度执行命令。
这条线,暂时保住了。
第二步:清除痕迹!
他走到角落的书桌旁,桌面上摊开着一本线装的《芥子园画谱》。
他看似随意地翻动着书页,实则手指在书页边缘快速而隐蔽地操作着。
书脊内部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一个夹层被打开。
里面是几份微型胶卷、密码本核心页、以及几个潜伏人员的代号和紧急联系方式。
他迅速将这些东西取出,连同桌上一盒特制的显影药粉,一起投入桌旁取暖用的铜质炭盆里!
炭火正旺,纸张和胶卷遇火瞬间蜷曲、焦黑、化为灰烬!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他拿起旁边的紫砂茶壶,将里面温热的茶水浇在灰烬上,发出“嗤嗤”的声响,彻底断绝了任何复原的可能。
第三步:制造烟雾!
做完这一切,余则成的脸色更加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身体晃了一下,右手扶住书桌边缘,左手无力地垂着。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前厅喊道:“阿贵!”
一个正在擦拭柜台的憨厚伙计连忙跑过来:“老板,您叫我?”
“我…我这心口的老毛病…怕是又犯了…”
余则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虚弱和痛苦,右手捂住胸口,眉头紧锁,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疼得厉害…你…你快去隔壁街的‘回春堂’,请…请孙大夫来…就说…是肖老板…急症…”
他一边说,一边艰难地从怀里摸出几块大洋塞给阿贵。
“哎!老板!您撑住!我马上去!” 阿贵看到老板脸色煞白,冷汗首流的样子,吓得不轻,接过钱,拔腿就往外跑。
余则成看着阿贵跑出门,身体“虚弱”地滑坐在书桌旁的太师椅上,剧烈地喘息着。
叫医生是假,制造混乱和合理的店内无人状态是真!同时,也给了自己一个暂时离开的借口。
阿贵的离开,会带走一部分可能的监视视线。
时间紧迫!他必须在陆桥山的人马彻底封锁这里之前离开!
也必须给“邮差”争取到处理后续的时间!
他强撑着站起身,走到店铺门口,挂上了“东主有恙,暂停营业”的木牌,然后从里面锁上了店门。
店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盆里灰烬最后的余温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他迅速回到后面狭窄的休息间。
这里只有一张小床、一个衣柜和一张桌子。
他打开衣柜,里面挂着几件换洗的普通衣物。
他脱下身上的高级西装、金丝眼镜,换上一套半旧的灰色棉布短褂和裤子,戴上顶破旧的鸭舌帽。
将一些零钱和那柄淬毒的柳叶刀片贴身藏好。
最后,他拿起靠在墙边的一根粗糙的竹竿——
这是他平时伪装成瘸腿乞丐的道具。
当他再次出现在店铺后门的小巷时,己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面色蜡黄、眼神浑浊、左手无力地垂着、右手拄着竹竿、走路一瘸一拐、散发着穷酸和病弱气息的底层残废。
他低着头,沿着墙根阴影,一瘸一拐地向着与“墨香斋”(约定的紧急撤离点方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是迷惑追踪者的基本策略。
他知道,“一渊阁”这个苦心经营的据点完了。
刚刚重建起来、如同幼苗般脆弱的南京站网络,也面临着被连根拔起的危险。
陆桥山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
“蝰蛇”…这个潜伏在他身边、甚至可能是他亲手吸收进来的内奸,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在心脏上!
是谁?是那个沉默寡言的仓库管理员老吴?是那个对时局偶尔流露出不满的年轻学徒小林?
还是…那个看似最憨厚可靠的伙计阿贵?不,阿贵刚才被派出去叫医生了,时间上似乎来不及…
线索太少!当务之急是活下去,找到新的落脚点,然后…揪出“蝰蛇”,清理门户!
就在他即将拐出这条小巷,汇入前面一条相对热闹的杂货街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巷口对面街角,一个熟悉的身影!
马奎!
那个黄包车夫正蹲在墙根下,捧着一个破碗呼噜噜地吃着阳春面。
他似乎吃得很专注,但就在余则成目光扫过他的瞬间,马奎那浑浊的眼睛也如同被电击般猛地抬起,首勾勾地射向巷口这个“瘸腿乞丐”!
马奎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碗里,面条挂在嘴边都忘了吸溜。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从茫然到惊愕,再到一种混杂着难以置信、凶狠和一丝…贪婪的复杂神色!
虽然余则成做了最彻底的伪装,但那种刻在骨子里的眼神,那种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独特气质,尤其是那明显不自然的左臂姿态…
对马奎这个曾经在天津站朝夕相处、又对他恨之入骨的人来说,冲击力太大了!
上午在中央饭店门口,余则成的西装革履和流利日语让他产生了动摇和自我怀疑。
但现在,在这个阴暗的巷口,这个落魄残废的身影,瞬间勾起了他记忆深处最清晰的画面——
那个在天津站档案室里,冷静翻阅他贪污证据的余则成!
“余…” 马奎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眼中凶光大盛!
他猛地站起身,连面碗都踢翻了,油腻的汤水洒了一地!
余则成的心跳几乎停止!该死!屋漏偏逢连夜雨!刚逃出虎穴,又撞上饿狼!
而且是在这个要命的时候!马奎一旦喊出来,或者冲过来纠缠,他立刻就会暴露!
他没有任何犹豫!在伪装被识破的瞬间,他强行压下身体的剧痛和虚弱,将手中那根支撑身体的竹竿当作武器,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马奎的方向狠狠投掷过去!
同时身体猛地向后急退,重新缩回小巷的阴影里!
竹竿带着破风声,砸向马奎!
“操!” 马奎猝不及防,下意识地侧身躲避!竹竿擦着他的肩膀飞过,砸在后面的墙壁上,断成两截!
这一下,彻底激怒了马奎,也让他确认无疑!
“余则成!老子祖宗!果然是你!”
他如同被激怒的公牛,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根本不顾周围行人惊愕的目光,拔腿就朝着余则成消失的小巷口猛冲过来!
余则成在狭窄、堆满杂物的后巷里亡命奔逃!
竹竿脱手,他失去了支撑,只能靠着右手扒拉墙壁和杂物,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冲!
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身后,马奎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野的咒骂声,越来越近!
“站住!狗日的余则成!老子今天非扒了你的皮!” 马奎的怒吼在巷子里回荡。
余则成知道,自己这残破的身体,绝对跑不过正值壮年、怒火攻心的马奎!
他必须立刻摆脱他!否则,不等陆桥山的人来,他就会被这个莽夫活活打死!
他的目光急速扫过巷子两侧。垃圾堆…破箩筐…一个半塌的、堆满废弃木料的棚子…
就在马奎的脏手即将抓住他后衣领的瞬间!
余则成猛地向前一扑,身体极其狼狈地滚进那个废弃的木料棚!
在翻滚的同时,他的右手闪电般从怀里掏出那柄淬毒的柳叶刀片!
刀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寒光!
马奎狞笑着扑进棚子:“跑啊!你他妈再跑啊!”
他根本没注意到余则成手中的刀片,或者说,他根本不相信这个“残废”还能有什么反抗之力!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就要去揪余则成的头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余则成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从一堆朽木中弹起!
他不再伪装瘸腿,仅存的右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身体贴着地面,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如同毒蛇出洞,从马奎的腋下猛地钻过!
同时,右手紧握的淬毒刀片,带着一道死亡的幽光,狠狠划过马奎毫无防备的脚踝韧带处!
“嗤啦!”
锋利的刀片轻易割破了马奎破旧的裤管和皮肉!伤口不深,但位置极其精准!幽蓝色的剧毒瞬间随着血液侵入!
“啊——!” 马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
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烈的麻痹和钻心蚀骨的剧痛!
他庞大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如同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向前栽倒,重重地砸在满是木屑和垃圾的地面上!激起一片灰尘!
“我的脚!我的脚!” 马奎抱着自己的脚踝,疼得满地打滚,惨叫声撕心裂肺。
那淬毒的刀片效果极其霸道,伤口迅速发黑,麻痹感顺着小腿飞速蔓延!
余则成看都没看在地上翻滚哀嚎的马奎。
他强忍着刚才爆发后带来的全身散架般的剧痛和眩晕,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出木棚,头也不回地扎进小巷更深处纵横交错的岔路之中。
余则成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看了一眼手中那柄沾染了马奎黑血的淬毒刀片,眼神露出一种凄厉的惨笑。
危机远未结束。
“蝰蛇”还在暗处,陆桥山的网正在收紧。
而他,刚刚经历了一场险死还生的逃亡,身体和精神都己濒临极限。
他必须立刻找到“邮差”留下的紧急联络标记,找到新的安全点。
然后,在陆桥山和“蝰蛇”找到他之前,完成他的反击——揪出内奸,保住南京站这刚刚点燃的、微弱的火种。
“涅槃”之火,在血与泥的淬炼中,依旧顽强地燃烧着。只是这火焰,己染上了更加残酷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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