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则成背着老冯，每一步都踏在冰冷湿滑的泥土上，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跋涉在无边的泥沼。
“坚持住…快到了…坚持住…”余则成喘息着，声音在狭窄的地道里显得空洞而无力，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前方的矮小哨兵如同一只灵敏的鼹鼠，在黑暗中无声而迅速地移动，只有他轻微的脚步声和偶尔低沉的指引是唯一的坐标：
“右转…小心脚下…前面有塌方，贴着左边走…”
身后，从灶台入口方向传来的撞击声和模糊的枪声越来越微弱，最终被地道厚重的泥土和曲折的路径彻底隔绝。
但这死寂并未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像一张无形的网，勒得人喘不过气。
老冯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身体也越来越沉。
就在他感觉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前方带路的矮小哨兵再次停下。
“到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紧绷。
余则成摸索着停下脚步，感觉到前方空间似乎开阔了一些。
矮小哨兵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摸索着什么，随即，“咔哒”一声轻响，一道微弱的光线从前方斜上方投射下来——
那是一块被巧妙伪装的翻板被打开了！
一股更加冰冷、带着松针和腐叶清冽气息的空气瞬间涌入地道，冲淡了血腥和土腥味。
“快！上去！”矮小哨兵催促道，率先敏捷地钻了出去。
余则成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背上的老冯向上托举。
矮小哨兵在上面接应，两人合力，艰难地将昏迷不醒的老冯拖出了地道。
余则成紧随其后，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沫，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狠狠扎在脸上，却也让余则成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
“把他放平！”矮小哨兵急促地说道，迅速从随身的一个小皮囊里掏出一些瓶瓶罐罐和布条。
余则成小心翼翼地将老冯放在相对干燥、铺着厚厚松针的地面上。
借着从高大树冠缝隙透下的微弱天光，他终于看清了老冯的伤势——
胸口和肩胛位置各有一个触目惊心的弹孔，鲜血仍在缓慢地洇出，将他胸前的棉衣染成了暗红。
老冯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操！打穿了！得赶紧止血！”矮小哨兵动作异常麻利，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割开老冯伤口周围的棉衣，露出狰狞的创口。
他迅速倒上一种气味刺鼻的褐色粉末（显然是某种止血药），然后用布条紧紧包扎起来。
他的手法虽然粗糙，却带着一种在残酷环境下练就的果断和效率。
余则成瘫坐在冰冷的雪地上，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劫后余生、愧疚、茫然和冰冷的愤怒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内心。
军统锄奸队…“叛徒”…王明远…赵队长断后的枪声…还有老冯用身体为他挡下的子弹…
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而血腥的噩梦。
而他一首效忠的组织，正挥舞着屠刀要置他于死地；而被他视为“匪类”的抗联，却接连有人为他流血牺牲。
左蓝…“同志”…氰化物…
老冯…“左蓝同志没看错人”…
这两个名字，两种身份，两种截然不同的死亡，此刻在他崩塌的信仰废墟上激烈碰撞，迸发出刺目的火花，灼烧着他的灵魂。
矮小哨兵包扎完毕，探了探老冯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搏，眉头紧锁，脸色异常凝重。
“赵队长…”余则成嘶哑地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之一，声音干涩。
矮小哨兵眼神一黯，摇了摇头：“不知道。枪声停了很久了…”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份沉重和担忧清晰地写在脸上。
面对军统精锐的突袭，赵队长留下断后，凶多吉少。
沉默。只有寒风刮过树梢的呜咽，如同哀歌。
就在这时，矮小哨兵猛地竖起耳朵，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受惊的野兽！他迅速将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噤声！
余则成的心猛地一沉！他也听到了！
远处，隔着密林和风声，隐隐约约传来一种有节奏的、踩踏积雪的“咯吱…咯吱…”声！
不止一个人！而且方向…似乎正是朝着他们这边而来！
追兵？！这么快就找到地道出口了？！还是…另一股敌人？！
矮小哨兵迅速将霰弹枪端在手中，身体伏低，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眼神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咯吱…咯吱…”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听声音，至少有西五个人！
正穿过密林，朝着他们藏身的这片区域包抄过来！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脚步声变得谨慎而分散。
矮小哨兵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老冯，又看了一眼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余则成，猛地将霰弹枪塞到余则成手里，低吼道：“拿着！守着他！”
不等余则成反应，他如同鬼魅般蹿了出去！
他去的方向，赫然是迎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他要去引开敌人！用自己做饵！
“等等！”余则成低呼出声，但矮小哨兵的身影己经消失。
他靠在树干上，喘息着，将枪口指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冰冷的枪托抵在肩窝，带来一丝奇异的、属于武器的“安全感”，尽管他知道，凭他现在的状态和这把枪，面对精锐的敌人，胜算渺茫。
“咯吱…咯吱…” 脚步声更近了！他甚至能隐约听到低沉的、用日语发出的短促指令！
是特高课！不是军统！他们竟然也追到了这里？！还是…军统和特高课联手了？！
余则成的心沉到了谷底。
“骨子里…还有血性…和良心…”老冯微弱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混合着左蓝那双温婉又决绝的眼睛。
余则成握紧了霰弹枪粗糙的枪柄，指关节咯咯作响
冰冷的金属触感仿佛带着某种力量，将他混乱、恐惧、崩塌的思绪强行凝聚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松脂和血腥味的空气，眼神中那属于军统王牌特工的、被绝望和背叛掩埋的锐利光芒，如同被擦去灰尘的刀锋，在幽暗的林间，一点点重新凝聚。
他不再去看脚步声逼近的方向，而是将枪口稳稳地对准了那里，身体尽可能地压低，将自己和老冯隐藏在树根和积雪构成的阴影里。
他余则成，还没到认命的时候！
幽暗的森林里，杀机如同无形的网，正在迅速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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