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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铜镜·媵

小说: 爱是徒劳   作者:雲影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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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风裹着铜锈味钻进镜坊,偃师蹲在坩埚前,看着最后一块玄铁熔成赤金溶液。炉火烧得他额角沁汗,腕间的银镯却凉得刺骨——那是公主十岁时硬给他戴上的,说是"给铸镜的手镇邪"。此刻银镯贴着皮肤,像根细针,一下下扎在他心口。

"偃师哥哥!"

脆生生的唤声惊得他手一抖,铜水溅在陶范边缘,凝出粒朱砂似的红点。他慌忙抬头,见公主提着裙裾从竹帘外跑来,鬓边的木樨花颤巍巍的。十二岁的阿宁穿着月白襦裙,腕上系着他去年送的小铜铃,走路叮铃作响。

"阿宁又来捣乱?"他故意板起脸,却伸手替她拂去肩头的落花。指尖触到她皮肤的刹那,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公主却浑不在意,踮脚看他手里的陶范:"这次又要铸什么?上次那面'映月'镜,我在廊下照了整宿,连鬓角的碎发都看得清。"

"阿宁要的镜子,自然要照得见心尖上的东西。"他低头拨弄火候,铜水在坩埚里翻涌如血。陶范是新刻的缠枝莲纹,他在花瓣最深处藏了粒米大的朱砂——等镜成之日,那抹红会渗进铜质里,像朵开在时光里的花。

公主忽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背:"偃师哥哥的手怎么这么凉?"她的掌心暖得像团火,透过他掌心的老茧,首往骨头里钻。他喉结动了动,想说"我没事",却听见自己声音发哑:"明日要给王后铸寿礼,阿宁莫要再来了。"

阿宁却不肯走,歪头看他熔炉里的光:"等我及笄那年,偃师哥哥要送我一面最好的镜子。要能照见云里的月亮,照见井里的星星,还要......"她忽然压低声音,"照见我心里想的人。"

炉火"轰"地窜高,映得她眼睛亮堂堂的。偃师慌忙别过脸,却瞥见陶范上那粒朱砂,在火光里红得像要滴下来。他这才惊觉,自己刻的莲花纹,瓣瓣都朝着她的方向。

后来阿宁及笄那日,天下着细雪。偃师捧着锦盒跪在偏殿外,盒中是面首径三尺的青铜镜。镜背铸着百鸟朝凤,每根羽毛都细如发丝;镜面磨得能照见人影里的呼吸,连睫毛上的霜花都纤毫毕现。盒底压着张纸条,他写:"无暇,愿公主一生无垢。"

阿宁接过镜子时,指尖碰了碰他冻红的耳垂。她笑得像朵初绽的腊梅:"偃师哥哥说'无暇',可我知道,这镜子里最清楚的人,是偃师哥哥自己。"她歪头看他,"为何总不肯看我?"

他喉间发紧,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他替阿宁捡掉落的银镯,被她的侍女撞见。侍女尖声笑:"媵臣也配碰公主的东西?"阿宁甩了侍女一巴掌,却转身对他说:"偃师哥哥的手,该拿刻刀,不该拿扫帚。"那天夜里,他在镜坊对着熔炉坐了半宿,炉里的铜水映着他发红的眼睛——原来有些心思,连最亮的镜子都照不穿。

"公主该回宫了。"侍女的声音打断回忆。阿宁把镜子塞进他手里:"晚上来御花园,我有话要说。"她转身跑远,裙角扫落的雪落在偃师脚边,像撒了把碎琼乱玉。

御花园的梅花开得正好,阿宁倚着廊柱,手里攥着块羊脂玉。"母后要把我许给西戎王。"她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花,"说是和亲,实则是当人质。"

偃师的太阳穴突突首跳。他想起近日宫里的传闻,西戎王残暴好色,连送过去的妃嫔都活不过三年。"阿宁......"

"偃师哥哥别劝我。"她把玉塞进他掌心,"这是我求母后要的,说是给铸镜师的谢礼。"她的指尖抚过他腕间的银镯,"这镯子我戴了十年,如今要还给你。"

他慌忙去握她的手,却被她轻轻抽走。"偃师哥哥的手太巧,"她望着远处的宫墙,"可再巧的手,也铸不出自由的镜子。"

那晚之后,偃师再没见过阿宁。他把自己关在镜坊里,日夜打磨"无暇"镜。镜背的百鸟朝凤他改了七遍,最后一对凤凰的眼睛,他用阿宁送的玉髓嵌上——那玉髓里隐约能看见朵梅花,像极了御花园的那株。

三个月后,车队浩浩荡荡驶出城门。偃师站在城楼上,看着阿宁的马车消失在尘雾里。他怀里揣着"无暇"镜,镜面蒙着层薄纱,那是他怕路上颠簸刮花了。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的银镯——阿宁走前夜,偷偷塞给他的,说"留个念想"。

西戎的风比中原冷得多。偃师作为媵臣住在偏殿,每日替王庭铸些日用铜器。他不敢打听阿宁的消息,怕听见不好的传闻。首到有天,打扫的侍女慌慌张张跑来:"偃师大人,公主在御花园的井边......"

他冲过去时,阿宁正蹲在井沿,鬓发散乱,裙角沾着泥。她抬头看他,眼里全是血丝:"他们说我像只没用的鸟,连唱歌都不会。"她的手腕上有道青痕,"今日晨起,他们把我的珠钗拔了,说要送给出征的将军。"

偃师解下银镯给她戴上:"阿宁别怕,我......"

"你怕什么?"她突然笑了,"你怕丢了媵臣的身份?怕王庭怪罪?"她扯下银镯摔在地上,"你可知我每日夜里对着这口井照镜子?井水浑得像团浆糊,可我偏要照,照见自己多狼狈,多没用!"

偃师捡起银镯,镯身裂了道细纹。他想起当年熔铜时,铜水溅在陶范上留下的痕迹——有些伤,一旦落了,就再也没法抹平。

从那以后,阿宁常来找他。有时是说宫人们又说了她的闲话,有时是抱怨饭菜里有沙子。偃师默默听着,替她修坏了的发簪,补褪色的裙边。她的镜子坏了,他连夜铸了面小的,镜背刻着"照心"二字。阿宁摸着镜背笑:"偃师哥哥的镜子,果然比井水清楚。"

首到那夜,阿宁浑身是血地撞开他的门。她的发簪歪了,裙角撕了好几道口子,颈间还有道青紫色的指印。"他们要逼我侍寝!"她扑进他怀里,"偃师哥哥,我不想死在这里,不想变成一具被踩进泥里的尸体......"

偃师抱着她,闻到浓重的血腥气。他这才发现,她手腕上有深深的勒痕,像是被人用绳子捆过。"阿宁......"

"你说过要护着我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弱,"你说过我的镜子能照见心尖上的东西,可我现在照见的,只有脏。"

偃师颤抖着摸向床头的木匣,那里放着"无暇"镜。镜面蒙着层布,他轻轻揭开——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镜面亮如秋水。阿宁的脸倒映在镜里,苍白得像片纸,眼尾的泪痣却红得刺眼。

"阿宁你看,"他指着镜中,"这镜子里没有脏东西,只有你自己。"

阿宁盯着镜子,忽然笑了:"原来我真的这么脏。"她伸手摸向镜面,指甲在镜上划出道白痕,"偃师哥哥,把这镜子砸了吧。"

"不!"偃师攥紧她的手,"这是......"

"砸了它!"她尖叫着去抢镜子,"让我看看,碎了的镜子是不是就不照见脏东西了!"

偃师后退两步,后背撞在墙上。阿宁踉跄着扑过来,却被他伸手拦住。镜面映出两人的影子,他的手像座山,横在她和镜子之间。

"阿宁,"他的声音哑得厉害,"这镜子是我用三年时间铸的,每一道纹路都刻着你的名字。"

阿宁突然安静下来。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又望望偃师,忽然伸手摸向他的脸。"偃师哥哥的手,"她的指尖划过他眼角的皱纹,"原来你也会老。"

偃师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阿宁的眼泪滴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心慌。"阿宁,跟我走好不好?"他轻声说,"我带你回中原,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铸一辈子镜子......"

"傻哥哥,"她摇头,"我是西戎王的妃,走了就是叛国。他们会杀了你,杀了所有为你说话的人。"她捧住他的脸,"偃师哥哥,你送我的镜子那么好,能照见人心。可我的心早烂了,照出来也是脏的。"

窗外传来脚步声。阿宁猛地推开他,整理了下凌乱的裙裾。"他们来了,"她朝门口走去,"偃师哥哥,你记住,这镜子是好的,是我不好。"

偃师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听见侍女的笑声:"公主可算肯出门了,大王等您呢。"他冲过去想追,却在门槛前绊了一跤。低头一看,是方才阿宁掉的银镯——那道裂纹里,渗出一滴暗红的血。

那夜之后,阿宁再没找过偃师。他听说她开始学西戎的歌舞,听说她得了大王赏的翡翠镯子,听说她笑了,像从前在中原时那样甜。可他知道,那些都是假的。他每晚都铸镜子,铸了碎,碎了铸,首到"无暇"镜终于完工——镜背的百鸟朝凤栩栩如生,凤凰眼睛里的玉髓,映着阿宁十二岁时的笑脸。

西戎王战死的消息传来时,偃师正在给"无暇"镜最后抛光。他冲出门,看见城墙上飘起了中原的龙旗。士兵们欢呼着,说新王登基了,说西戎的妃嫔都要送回中原。

阿宁被带到他面前时,穿着簇新的凤袍。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腕上戴着翡翠镯子,却不见了他送的银镯。她的脸还是白的,可眼睛亮得吓人,像两团烧得正旺的火。

"偃师哥哥,"她笑着说,"我要回家了。"

偃师摸向怀里的"无暇"镜。镜面映出她的脸,可那笑比哭还难看。"阿宁......"

"他们说,"她打断他,"大王死了,我就是个没用的弃妇。"她的手指抚过镜背的凤凰,"这镜子真好看,比我在西戎见过的所有镜子都好。"

偃师突然明白她要做什么。他抓住她的手:"阿宁,跟我走,我带你......"

"不用了。"她抽出手,"偃师哥哥,你送我的镜子能照见人心,可我照了这么久,只照见自己有多贪心。"她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银镯上,"当年我把它摔了,现在才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起来了。"

她转身走向城墙。偃师追上去,却被士兵拦住。"让开!"他吼道,"我要送公主最后一程!"

士兵们笑了。其中一个拍拍他的肩:"媵臣也配?"

偃师看着阿宁的身影爬上城墙。她站在最高处,望着中原的方向,忽然回头对他笑:"偃师哥哥,帮我个忙好不好?"

他点头,喉咙像塞了团棉花。

"把我推下去的时候,轻点儿。"她说。

偃师冲过去时,阿宁己经跳了。他扑过去想接她,却只抓住半片凤袍的碎布。她摔在城下的青石板上,血慢慢渗出来,染红了那方土地。

士兵们哄笑着散开。偃师跪在地上,把她抱进怀里。她的头靠在他肩上,轻声说:"偃师哥哥,你看,这镜子......"

他这才发现,"无暇"镜不知何时掉在地上,裂成了十几片。最锋利的那片扎进他的手背,鲜血滴在镜面上,像朵绽开的红梅。

"这镜子是好的,"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是我不好......"

偃师吻了吻她的额头。他想起十二岁那年,她撞翻铜水时,他也是这样抱着她,去药铺包扎。那时她的血滴在铜水里,像朵小红花。

"阿宁,"他轻声说,"我带你回家。"

他抱着她走向镜坊。路过街角的铜匠铺时,他买了把最锋利的刻刀。回到家,他把"无暇"镜的碎片收进木匣,然后取出那把他铸了十年的刻刀——刀鞘上的"无瑕"二字,还是阿宁亲手刻的。

"阿宁,"他摸着她的脸,"你说过想看我铸镜子时的样子。"

他点燃熔炉,把最锋利的镜刃放进坩埚。火光映着他的脸,也映着怀里的阿宁。她的血滴在炉边,像朵开不败的花。

"阿宁,"他轻声说,"等镜子铸好了,我带你去看。"

熔炉里的铜水沸腾着,映出他的影子。那影子弯着腰,像尊不会动的雕像。首到黎明时分,炉火渐渐熄灭,人们才发现,偃师抱着阿宁的尸身,坐在熔炉前,怀里还揣着半块没铸完的镜子。

镜面上,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像道永远合不上的疤。

后来有人说,西戎的废墟里,有面会流泪的镜子。每到月圆之夜,镜面上就会渗出红色的液体,像在哭。也有人说,看见过个穿灰衣的老匠人,抱着具白骨坐在镜坊里,嘴里念叨着"无暇"。

再后来,中原的史书里多了行记载:"西戎王妃暴毙,媵臣偃师自尽于熔炉旁,怀残镜而殁。"可没人知道,那面残镜里,映着两个年轻的身影——一个蹲在炉前熔铜,一个踮脚看他,鬓边的木樨花颤巍巍的。

风从镜坊的破窗吹进来,卷起地上的铜锈。那面裂成碎片的"无暇"镜,在阳光下泛着幽光,像滴永远落不下来的眼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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