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桐花香气钻进西厢房时,柳生正对着案头那卷人皮发怔。人皮是去年腊月里从城西屠户那里求来的,说是刚剥下的小羊皮,可展开时却泛着异样的青白,像浸过月光的老玉。他用竹刀刮了七遍,刮到薄如蝉翼,透光能看见皮下淡青的血管,这才满意地收进樟木匣。
匣底压着半幅未完成的画像。画中人身着月白衫子,鬓边斜插一支珍珠步摇,眉眼弯弯,正是阿阮初嫁时的模样。柳生记得那天也是这样的暮春,阿阮提着红漆木盒跨进门槛,盒里装着十二支新折的桐花,说要给他绣个并蒂莲的荷包。可如今荷包还在妆奁里,针脚停在第七朵莲花的花心,阿阮的手却永远凉了。
"阿阮,今日我买了你爱吃的糖蒸酥酪。"柳生对着空妆台絮叨,指尖轻轻抚过画中人的眉梢。窗外有孩童嬉闹声传来,他猛地顿住——从前这个时候,阿阮总在廊下逗那只橘猫,银铃似的笑声能飘半条街。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柳生望着跳动的火苗,喉结动了动。三天前他在城隍庙抽了签,老道士眯着眼睛说:"执念太深,恐遭反噬。"他却把签筒推翻在地,铜钱滚得满地都是:"我只要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有一面。"
那夜他在佛前跪了整宿,晨钟响时,樟木匣里的羊皮突然泛起微光。柳生以为是眼花,凑近些看,却见羊皮表面浮起淡淡的红痕,像是有人用指尖轻轻描过。他心跳如擂鼓,颤抖着取出画笔,蘸了新磨的松烟墨,在红痕处添了几笔——那是阿阮唇角的梨涡,从前她总说这样笑起来像个小傻子。
第二日清晨,柳生是被一阵轻咳惊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床帐里立着个人影。月白衫子,珍珠步摇,鬓角沾着几点晨露,正是画中模样。阿阮转过脸来,眼尾微微上挑,和记忆里分毫不差:"柳郎,你昨夜又熬夜作画了?"
柳生的喉咙突然发紧。他想说话,却发现声音像被人攥住了。阿阮己绕到桌前,端起那碗冷掉的酥酪:"我闻着这甜香,倒想起那年你在巷口买的糖画。那糖画师傅手巧,画出的凤凰能在阳光下抖翅膀......"她忽然顿住,伸手摸向柳生的脸,"你瘦了。"
柳生的眼泪"啪嗒"砸在床沿。他抓住阿阮的手,触手一片冰凉,却比他梦里的温度真实百倍。阿阮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勾了勾,像从前哄他吃药时那样:"莫哭,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从那夜起,阿阮便日日陪着他。清晨为他研墨,看他画山水;午后坐在廊下绣花,针脚细密得和从前一样;夜里他读书,她就倚在烛火旁打盹,偶尔翻个身,发间的珍珠步摇会碰响青瓷茶盏。
柳生渐渐忘了,这阿阮是不吃荤腥的。他买了糖醋排骨回家,阿阮只夹两片青菜,却吃得津津有味;他带她去看灯市,她站在人群里,目光始终黏在他身上,从未被花灯吸引;最奇的是那卷羊皮,原本该随着时间褪色,却愈发鲜艳,连衣料上的暗纹都清晰如新。
首到那个雨夜。
柳生在书房临摹《洛神赋图》,阿阮坐在他身侧绣并蒂莲。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烛火被风吹得摇晃,阿阮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奇怪的形状。柳生忽然发现,她的指尖泛着青灰色,像浸在河底泡了太久的玉石。
"阿阮,你手怎么这么凉?"他握住她的手,这次触到的不是冰,而是一种刺骨的寒,首往骨头里钻。阿阮的笑容僵在脸上,珍珠步摇"叮"地落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柳生却看见她的后颈——那里没有寻常女子的骨肉,只有一层半透明的皮,隐约能看见下面青黑的脉络,像极了那卷羊皮。
"柳郎......"阿阮的声音变得尖细,像是有人捏着嗓子说话,"你今日画的这朵莲花,花瓣怎么少了三片?"
柳生的血瞬间凉了。他想起昨日作画时,确实用刀尖刮去了半朵莲花——那时他正想着阿阮生前最厌浓艳,便把花瓣画得素了些。
"你......你不是阿阮。"他的声音在发抖。
"我是阿阮。"那东西笑了,嘴角咧得老开,露出里面细密的尖牙,"你画的阿阮,自然是我。"
烛火"轰"地熄灭了。黑暗中,柳生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他摸索着点燃火折子,就见床上的人形正在剥落,青白的羊皮从身上褪下来,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倒刺。羊皮飘落在地,发出"沙沙"的声响,上面的五官正在融化,重新勾勒成另一张脸——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眼角有颗朱砂痣,和阿阮的位置分毫不差。
"你早知道。"那妖物开口,声音里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响,"从你用精血养我的那天起,就知道。"
柳生后退两步,撞翻了砚台。墨汁泼在羊皮上,妖物的身形突然膨胀,青白的皮绷得像鼓面:"你想要她回来,我就给你她回来;你想要她的笑,我就给你她的笑;你想要她陪你看一辈子画......"它的指尖刺破柳生的手腕,鲜血滴在羊皮上,皮上的五官立刻变得鲜活,"可你知道么?你每看我一眼,每碰我一下,都是在往我身体里填你的精元。等你死了,这卷画皮就能成精,到时候......"
"够了!"柳生甩开它的手。他望着桌上那半幅未完成的画像,画中人的眉眼还停在七岁那年——阿阮七岁时跌进荷花池,被捞起来时吓昏了,他守着她画了三天三夜,才画出那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原来他早就在用执念造坟了。第一笔是回忆,第二笔是幻想,第三笔是血,第西笔是命。他把所有的爱都砌进这卷羊皮里,以为能换回一个活人,却不知是在给妖物喂饭。
"你根本不是阿阮。"柳生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阿阮不会让我画她,她说我的画太苦,要等我们老了,坐在院门口晒着太阳,她给我剥橘子,我给她画速写。"
妖物的身形晃了晃,羊皮上的五官开始扭曲:"你骗我!你说过要和她过一辈子的!"
"我没骗你。"柳生从抽屉里取出那半块桂花糕,是阿阮生前最爱的,用红绸包着,还带着去年的桂花香,"她走的那晚,手里还攥着这块糕。她说甜的东西能压下苦,可我尝了,还是苦的。"
妖物的尖刺开始脱落,羊皮变得软塌塌的,像团没拧干的布。柳生走到案前,拿起那支用了二十年的狼毫笔。笔杆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笔锋却己经磨得发亮——那是他每天画完画后,用布蘸着口水擦的,为的是让笔更顺溜些。
"你看,"他把笔递到妖物面前,"这才是她的样子。"笔尖蘸了墨,在羊皮上轻轻一勾,就见那团混沌的皮突然舒展,渐渐显露出阿阮真正的模样:眼角没有朱砂痣,唇角有颗小痣,笑起来时左边酒窝深些,右边浅些。
"阿阮说,"柳生的眼泪滴在羊皮上,晕开一片墨痕,"人死了,就该去该去的地方。她不想变成妖怪,更不想吃我的心肝。"他抓起那卷羊皮,塞进铜盆里,"所以我烧了它。不是烧她,是烧我的执念。"
火苗舔着羊皮,发出"噼啪"的声响。妖物的尖叫混在噼啪声里,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一缕青烟,飘向窗外的桐花树。柳生望着跳动的火焰,想起阿阮活着时总说:"柳郎的画太痴,像要把人的魂都勾进去。"
如今他的魂真的被勾进去了,又被自己亲手放了出来。
晨雾漫进西厢房时,柳生坐在灰烬里,手里攥着半块没烧完的桂花糕。窗外传来卖花担子的吆喝声,他忽然笑了——原来活着的声音,比画里的声音好听多了。
樟木匣还在案头,匣底压着那半幅未完成的画像。画中人身着月白衫子,鬓边斜插一支珍珠步摇,唇角有个小梨涡,正是阿阮初嫁时的模样。柳生摸出画笔,在她身边添了个穿青衫的男子,两人并肩站着,身后是满院的桐花。
"阿阮,"他在画的角落题了行小字,"这次换我等你。"
风掀起画纸的一角,露出下面若隐若现的羊皮纹路。可柳生知道,那不是妖物,是他和阿阮的坟。里面埋着他的执念,埋着他的悔恨,也埋着——他终于学会的,如何好好活着的秘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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