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十年的春寒裹着陶土的腥气漫进窑场时,我正蹲在拉坯机前揉泥。指腹压过泥团,湿冷的触感顺着掌纹爬进血脉,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雪夜——他第一次踏进御窑时,靴底沾着的雪水也是这般凉,却又在触到我递去的茶盏时,腾起了一缕白雾。
"阿昭。"
唤我的是张督监,他站在窑口,玄色官服被窑火烧得微暖,"新贡的钴料到了,李侍郎要见那批秘色瓷的样器。"
我抬头,见他身后跟着个穿月白襕衫的年轻人。他抱着个描金匣子,眉峰如远山含黛,眼尾微微上挑,倒像我前几日烧坏的那只凤首壶的釉色——浓得化不开,却又脆得让人心慌。
"这是新拨来的督造官,裴九郎。"张督监拍了拍年轻人的肩,"往后御窑的瓷器,都要经他的手。"
裴九郎走上前,目光扫过我脚边的泥团。我慌忙低头,却见他弯腰拾起块碎陶片,在指尖转了转:"这胎土淘洗得极细,可塑性倒比去年的好。"他抬头时,眼尾的弧度软了些,"是阿昭的手艺?"
我愣了愣。张督监常说,御窑的匠人都是"哑的手艺人",可裴九郎竟看出我能听懂人言。我点头,他便笑了,露出两颗虎牙:"我从前在越州见过位瓷匠,也是哑的,可他拉的坯比会说话的还灵。"他从匣子里取出块青金石,"这是给你的,越州的匠人说,青金石研成粉掺进釉里,能烧出雨过天青的颜色。"
我接过石块,触手生温。他指了指拉坯机上的泥团,又比了个转圈的手势。我懂了,他是让我拉个坯试试。于是坐回木凳,脚踩踏板,泥团在转盘上旋成圆润的弧度。他站在我身后,伸手虚扶,指尖几乎要碰到我垂落的发梢:"手稳些,气要匀。"
窑场的风穿堂而过,卷起他袖口的银线暗纹。我忽然想起昨日在廊下听见的对话——张督监压低声音说:"裴郎出身陇西裴氏,本是要入翰林院的,偏生他爹犯了事......"后半句被风声撕碎了,只余下"岭南道"三个字,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我心口。
那夜我在作坊里烧试验瓷。窑火映得西壁通红,我守在窑前,看火候从"虾青"转到"蟹壳青"。裴九郎推门进来时,我正用竹片拨弄窑灰,他手里提着食盒,掀开盖子,是桂花糕的甜香:"张督监说你总不吃午饭。"
我接过瓷盘,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该是握笔太多,或是握过太多文书。他坐在我身旁,看我往瓷胎上刻缠枝莲:"这纹路太规矩了。"他用竹片在胎上轻轻一划,"试试这样,像不像春藤绕着竹架?"
我望着他留下的痕迹,忽然笑了。这是我烧了七年瓷,第一次有人陪我看窑火,陪我修坯,陪我把碎瓷片拼回原样。他的手指抚过我刻坏的莲瓣,低声道:"无妨,残缺也是种美。"我抬头,正撞进他眼底的星光,像极了去年冬天,我在雪地里捡到的那枚冰棱,透明,却藏着整个天空。
三个月后,裴九郎说要带我去终南山看瓷土矿。我们骑马出长安城时,他特意给我买了顶幂篱,纱幔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我藏在里面的银镯——那是十二岁时,师父临终前塞给我的,说"手艺人的魂,在手上"。
山风掠过他的发,他说起小时候在江南见过的大海:"海水是咸的,可浪花是甜的。"我比划着问他:"甜是什么味道?"他便翻身下马,采了朵野菊塞进我嘴里。花瓣的清苦混着他掌心的温度,在舌尖化开,我忽然懂了——有些滋味,不必用嘴尝。
那夜我们在山脚下投宿。他借了农家的纸笔,画了幅画:两只鸟并肩而立,羽毛上的纹路连成一片,像两株交缠的藤。我在画角写了个"昭"字,他指着问:"比翼鸟?"
我点头。他便在旁边题了首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墨迹未干,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宣纸传来:"阿昭,等这批秘色瓷进献给圣人,我便求圣上恩准,带你出窑场。"
我望着他眼里的光,喉间像塞了团棉花。窑场的烟火熏了七年,我早以为自己早己习惯了沉默,可此刻却想开口喊他的名字,想告诉他,我不要出窑场,只要他在我身边,看我拉坯,看我上釉,看窑火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株紧紧挨着的树。
变故来得比窑火还急。
大历十一年春,裴九郎被召进长安。我等了七日,第八日收到他的信,字迹潦草得像被风吹乱的草:"阿昭,速回长安。"
御窑的窑火烧得正旺,我却觉得浑身发冷。张督监站在我面前,手里捏着道圣旨,黄绢上的字刺得我眼睛疼:"裴九郎私通叛党,着即流放岭南,终身不得回京。"
"不可能!"我抓起案上的瓷片,割破了掌心。血珠滴在圣旨上,像朵绽开的红梅,"他连长安的酒肆都没去过,怎么会私通叛党?"
张督监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个锦盒:"这是他临行前托人送来的。"
盒中是那只青金石,还有半块未烧完的瓷片,上面刻着半朵莲花。我摸出帕子,看见背面有行小字:"阿昭,等我回来,烧一对比翼鸟。"
我攥紧帕子,指甲掐进掌心。窑场的风灌进来,吹得烛火摇晃,将我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断了翅膀的鸟。
那夜我在窑前守了通宵。窑火映着我发红的眼,我想起裴九郎说过的话:"青瓷要经三次窑变,才能成器。"第一次是氧化焰,釉色青中带黄;第二次是还原焰,青得透亮;第三次是窑变,釉色如霞似雾。
可我的窑变,来得太猝不及防。
次日清晨,我带着工具进了窑房。拉坯机的木轴吱呀作响,我踩着踏板,泥团在转盘上旋成圆润的弧度。这一次,我要烧一对比翼鸟,一只给他,一只给我自己。
刻花时,我特意在鸟的喙间衔了粒釉料——那是裴九郎送的青金石粉,烧出来该是雨过天青的颜色。上釉时,我反复检查,确保每道釉痕都均匀如丝。入窑前,我在两只瓶底各刻了个"昭"字,他的那只刻在颈部,我的那只刻在圈足。
窑火烧了七天七夜。我守在窑前,数着柴堆的数量,听着窑砖开裂的轻响。开窑那日,阳光正好,照得窑门一片金红。我戴上厚布手套,取出第一只瓶子——釉色青得像深潭,两只鸟的羽毛纹理相连,喙间的釉料泛着幽蓝的光,真真是雨过天青。
第二只瓶子取出时,我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它的釉色比第一只更透亮些,鸟的眼尾微微上挑,像裴九郎笑时的模样。我将两只瓶子并排放在案上,阳光穿过它们的釉面,在地上投下两个交叠的影子,像两株缠在一起的藤。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要擦一遍比翼鸟。它们的釉面渐渐有了包浆,像被岁月吻过的皮肤。我学会了在瓶底刻更多的字,用极小的刀尖,一笔一划:"今日窑温正好""新得的钴料极佳""院中的杏树开了花"。
大历十三年冬,我收到一封来自岭南的信。信是裴九郎的旧识写的,墨迹被雨水晕开了,勉强能认出几个字:"裴郎病殁于儋州,临终前......言......青瓷......"
我捏着信笺,跪坐在地。窗外的雪下得很大,落在院中的杏树上,像极了那年春天,他采的野菊。我摸出怀里的比翼鸟,触手生温,仿佛还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
那夜我在窑前烧了最后一炉瓷器。拉坯时,我故意让泥团在转盘上转得慢些,看它一点点变圆,变润。刻花时,我在两只瓶的颈部各刻了只鸟,它们的喙轻轻相触,羽毛上的纹路连成一片。
入窑前,我在瓶底写了最后一句话:"阿昭终不负九郎。"
窑火烧了三天三夜。开窑时,两只瓶子的釉色青得像初见的那一日,颈部的鸟首微微昂起,像是在说"等我"。我将它们小心包好,埋在窑后的老槐树下。泥土落在瓶身上时,我听见自己轻声说:"九郎,等来年春天,我就来看你。"
如今我己在这窑场守了二十年。比翼鸟依旧在案上,釉色愈发温润,像被岁月浸过的月光。张督监去年告老还乡,临走前说:"阿昭,你这双手,该去宫里烧贡瓷。"
我摇头。宫里的窑再大,也烧不出我和裴九郎的那窑火。宫里的瓷再贵,也抵不过半块刻着"比翼鸟"的瓷片。
昨夜下了场春雨,老槐树的枝桠抽了新芽。我蹲在树下,用竹片轻轻扒开泥土。两只比翼鸟静静躺在那里,釉面蒙了层薄灰,像被岁月吻过的睡颜。我取出软布,慢慢擦拭,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
是驿站的信差吗?还是......不,不会的。裴九郎说过,岭南的海风大,浪花甜,可他终究没能回来。
我将比翼鸟抱在怀里,感觉它们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像他的手,他的笑,他留在我掌心的薄茧。窑场的风穿堂而过,卷起案头的诗稿,上面是我新刻的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窗外的杏花开了,粉白的花瓣落在瓶身上,像极了那年春天,他塞给我的那朵野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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