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七年的梅雨季来得格外早。秦淮河畔的青石板被泡得发滑,连檐角的铜铃都坠着水珠,叮咚声里裹着股子说不出的闷。
苏挽月倚在药柜前,指尖抚过《千金方》的纸页,鼻尖还萦绕着艾草与陈皮的香气。她能听见前堂父亲苏明川与病人的对话——"寒魄症?这病我行医三十年只见过三例......"
"姑娘又咳了?"小丫鬟春桃端着药碗进来,见她咳得眼眶发红,忙放下碗去扶她后背。苏挽月摆摆手,目光落在窗外那株枯了半边的老槐树上。自入梅以来,她的寒症便一日重似一日,夜里总梦见自己浸在冰窖里,醒时被褥结着白霜,连指尖都握不住银针。
"苏姑娘这是寒入肺腑。"张太医捋着胡子摇头,"寻常药材治不得,除非......"他压低声音,"绝壁上的冰魄草。"
苏挽月的手指在书页上顿住。她记得十年前随父亲上黄山采药,听药农说过冰魄草——长在鹰嘴崖背阴处,叶似寒玉,茎上凝着霜花,采摘者须得用竹索绑住腰,悬在半空才能够着。更要命的是,那草周围盘着碗口粗的毒藤,稍一碰就皮开肉烂,十中有九要送命。
"阿爹,"她攥紧书页,"我听说药农陈阿九的儿子阿松,最会爬绝壁。"
苏明川正在碾药,石杵"当"地一声砸在药钵里:"胡闹!那孩子去年才死了爹,你让他冒这个险?"
可苏挽月的寒症到底等不得。入伏那日,她在榻上咳得几乎喘不上气,指甲盖都泛着青。苏明川红着眼眶翻出陈阿九的地址,差人连夜去请。
三日后,阿松背着竹篓站在苏府门前。他不过十六七岁,皮肤晒得黝黑,眼角还留着道疤——听说是被蛇咬的。见苏挽月倚在廊下,他突然红了脸,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我、我阿爹说,冰魄草要在卯时采,这时候霜还没化......"
"阿松。"苏挽月轻声唤他。她闻见他身上有松脂混着泥土的味道,像极了小时候在药圃里,她蹲在药畦边捉虫,他举着竹蜻蜓跑过来时的气息。
阿松的耳尖更红了,把布包塞给她:"这是我阿娘临终前编的平安符,你收着......"
苏明川把冰魄草的图样递给他,又反复叮嘱:"寅时三刻出发,酉时前必须回来。若见毒藤......"
"知道。"阿松打断他,"我阿爹说,毒藤怕雄黄酒。我带了。"他从腰间摸出个陶葫芦,"您放心,我一定把草带回来。"
那夜苏挽月做噩梦。她梦见阿松悬在半空中,毒藤缠住他的脚踝,崖边的石头"咔嚓"裂开,他的竹索"啪"地断了。她想喊,却发不出声,只能看着他坠进云雾里,血珠溅在冰魄草上,把那抹青白染得通红。
第二日天没亮,苏挽月就醒了。她摸过床头的平安符,布包还带着阿松的体温。窗外的雨停了,檐角的水珠"叮咚"落进青石板的凹坑里,像极了阿松去年送她的玻璃弹珠。
"春桃,"她轻声说,"去前堂看看,阿松该回来了。"
春桃去了又回,脸色煞白:"姑娘,陈阿九家的小子在城门口跟人说......说他采到了冰魄草,可回来时摔下了鹰嘴崖......"
苏挽月的手猛地一颤,平安符从指缝里滑落。她踉跄着去扶桌角,却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阿松的父亲陈阿九跌跌撞撞冲进来,裤脚沾着泥,手里攥着半株冰魄草:"苏大夫!草、草我带来了......"
"阿松呢?"苏明川冲过去,"我儿子呢?"
陈阿九老泪纵横:"那娃子......为了够那株最壮的草,竹索磨断了。我赶过去时,他摔在崖下的溪水里,怀里还护着草......"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他让我转交的,说......说苏姑娘的寒症要这草做引......"
苏挽月接过布包,里面除了冰魄草,还有块缺了角的糖人——是她去年在庙会上买的,当时阿松蹲在摊位前看了好久,却舍不得买。
"他......他说,"陈阿九哽咽着,"说苏姑娘最怕苦,吃甜的能缓一缓......"
苏挽月的指尖触到糖人上的指纹,是阿松的。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像极了小时候他帮她挖蚯蚓时沾的泥。她突然想起,上个月阿松来送药,见她在抄《伤寒杂病论》,便蹲在门槛上看,说:"这些字我一个都不认识,可苏姑娘写得真好看。"
她想笑,眼泪却先落下来,砸在糖人上,把那层糖壳泡得软塌塌的。
当天夜里,苏明川便开始煎药。冰魄草与附子、干姜同煮,药罐里腾起白茫茫的雾气,混着股苦得发涩的香。苏挽月靠在榻上,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突然说:"阿爹,我想见阿松一面。"
苏明川的手一抖,药勺掉进罐里:"胡说什么!他......"
"他救了我。"苏挽月抓住父亲的手,"阿爹,我知道他没了。可我想看看他的脸,跟他说声谢谢......"
苏明川沉默了许久,终于点头。他差人去陈阿九家,取了阿松的换洗衣裳——那是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领口还打着补丁。
苏挽月摸着衣裳上的针脚,突然想起阿松总说自己手笨,可给她补的书包带却扎得整整齐齐。她把脸埋进衣裳里,闻见熟悉的松脂味,眼泪把粗布都浸透了。
药煎好了。苏挽月喝下去的刹那,只觉浑身发烫,寒症像被人抽走了般,连指尖都暖了起来。她靠在春桃怀里,笑着说:"春桃,你去告诉阿爹,我好多了......"
可她没等到第二日。半夜时分,寒症突然卷土重来,比之前更猛。苏挽月浑身发抖,牙齿磕得咯咯响,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团抖动的白纸。
"姑娘!"春桃哭着去叫苏明川,"快请张太医!"
张太医赶到时,苏挽月的唇己经紫了。他搭了脉,猛地抬头:"寒魄草......你们用了冰魄草做引?"
苏明川点头:"是阿松冒死采来的......"
"糊涂!"张太医拍案而起,"冰魄草性极寒,需用温火慢煨七日,每日只取三滴汁液。你们竟首接煎服?这草里还带着毒藤的汁,如今......"
他话音未落,苏挽月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里涌出黑血。她望着父亲慌乱的脸,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抓住他的手:"阿爹,我床底下有个木匣......"
那是阿松去年送她的生辰礼。苏明川打开匣子,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三十七个小瓷瓶,每个瓶子上都贴着标签:"三七粉""川贝母""陈皮”......最上面那个,写着"给挽月的止咳药"。
"他说......"苏挽月笑中带泪,"说等我病好了,要教我认药草......"
话音未落,她的手垂了下去。春桃摸她的脸,己经凉透了。
三日后,苏府的白幡挂了满门。苏挽月穿着红嫁衣躺在棺木里,那是前日里王员外家的媒人来说的亲——王公子中了举人,要娶她冲喜。她本不肯,可父亲跪在地上哭:"你若走了,我和你娘怎么活?"
此刻她的手里攥着块缺角的糖人,旁边放着那株冰魄草。苏明川摸着女儿冰凉的手,突然想起阿松摔下悬崖前,怀里的布包。他打开一看,除了草,还有封没来得及送的信:
"苏姑娘:
我今日去鹰嘴崖了。崖边的风真大,吹得我眼都睁不开。我看见冰魄草了,长得比阿爹说的还好看,叶子上凝着霜,像你去年冬天戴的玉镯子。
我带了雄黄酒,把毒藤砍了。可竹索断了,我摔下去的时候,怀里还护着草。我没怕,因为我想着,等你喝了药,病就好了,就能陪我去药圃捉虫了。
春桃说你总咳嗽,我把糖人藏在怀里,等见了你再给你。你可别嫌它便宜,我攒了三个月的钱才买的。
苏姑娘,你要好好的。等我回来,我阿爹说要教你认药草,我站在旁边帮你扶梯子。
阿松"
苏明川把信贴在胸口,眼泪砸在纸上,把字迹都晕开了。他突然想起,阿松摔下的那日,他在药圃里教挽月认药草。她说:"阿爹,等我好了,要跟你去山上采药,我要自己找冰魄草。"
可如今,冰魄草还在,采药的人却没了。
入秋时,苏挽月的坟前来了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他蹲在碑前,把一株冰魄草轻轻放在供品旁。那草叶上凝着霜,像极了当年鹰嘴崖上的模样。
"阿松哥?"春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少年回头,眼角还留着道疤。他冲春桃笑:"我叫阿松,是陈阿九的儿子。"
春桃抹了把泪:"我知道。苏姑娘临终前说,要等你来,把这包东西给你。"
她递过个布包,里面是三十七个小瓷瓶,还有封没拆的信——是阿松写的那封。
阿松打开信,眼泪滴在纸上。他抬头望向远处的青山,轻声说:"苏姑娘,我替你收着这些药。等明年春天,我带你去看药圃里的花,好不好?"
山风掠过坟头的白幡,发出"哗啦"的声响。远处传来药臼捣药的声音,混着少年低低的抽噎,像首没写完的曲子,在秋阳里慢慢散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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