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夏天,肖月明蹲在纺织厂的宿舍顶楼,看韩飞把那把铜钥匙塞进她手心。钥匙齿痕很深,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握着块烧红的炭。"等我攒够三万块,"他的蓝布工装沾着机油,额角的汗滴在她手背上,"咱们就买套带阳台的房子,让阳光能晒到你的缝纫机。"
那时他们刚满二十,在县城最破的纺织厂当学徒。韩飞是机修工,每天钻到机器底下修零件,工装永远洗不干净;肖月明在裁剪车间,剪刀磨得手指起茧,每月工资三百八。两人的钱都存在铁盒里,藏在床板底下——韩飞数过七十三次,肖月明数过九十八次,总数终于爬到两千七。
钥匙是韩飞用半个月工资买的。他蹲在五金店门口,看老板把铜钥匙串成串,挑了枚最亮的,用砂纸磨掉编号,说:"等咱有了房,这钥匙能打开所有门。"肖月明摸着钥匙上的划痕笑:"像不像咱俩的命?磕磕绊绊的。"韩飞就着路灯啃馒头,馒头渣掉在钥匙上,他说等有钱了要买银钥匙,刻上"月"字。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那年深秋,韩飞跟着工程队去修老百货大楼的电路。二楼脚手架突然坍塌,钢筋砸中他的后脑勺。肖月明接到电话时正在食堂打饭,不锈钢餐盘"当啷"掉在地上,菜汤溅在裤腿上,她却感觉不到疼。
重症监护室的消毒水味呛得她睁不开眼。医生摘下口罩:"植物人状态,醒不过来了。"肖月明抓住他的白大褂:"我每天给他说话,他肯定能听见!"她辞了裁剪车间的活,在医院附近租了间地下室,白天去菜市场卖咸菜,晚上坐在病床前念他们攒钱时的账本:"今天卖了二十斤萝卜,赚了八块六;你上个月奖金发了五百,存进铁盒了......"
三年后,韩飞的睫毛动了动。肖月明正给他擦手,他的手指突然蜷缩,像要抓住什么。她凑近看,他浑浊的眼睛里有光在晃,像极了那年夏天,他举着钥匙对她说"等我"时的模样。
"月......"他哑着嗓子,气音轻得像片羽毛。肖月明的手抖得厉害,咸菜坛子"哐当"砸在地上,酸水漫过她的胶鞋。她扑过去攥住他的手,眼泪滴在他手背上:"我在呢,我在呢!"
韩飞被接回他们租的地下室。肖月明每天给他按摩,喂流食,把他抱到轮椅上晒太阳。有天她翻出床板下的铁盒,三万块整整齐齐码着,压着张褪色的纸条:"月,等房本下来,我给你煮酒酿圆子。"
2008年春天,肖月明终于凑够了首付。她跑了七家银行,磨破了三双鞋,终于在老城区买到套西十平的房子。房产证上写着"肖月明"三个字,她捧着本子坐在楼梯间哭了半小时——韩飞的名字没能写上去,医生说植物人不能作为产权人。
搬家那天,她把韩飞抱上新买的双人床。阳光透过纱窗洒在他脸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单。肖月明从木箱最底层摸出那把铜钥匙,用软布擦得锃亮。她握着他的手,把钥匙按在他掌心:"飞,这是咱们的房门钥匙,等你能站起来,咱们就搬进去。"
韩飞的手指动了动,突然剧烈地抽搐。他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肖月明慌了,去叫医生。等她回来,他正盯着钥匙发愣,喉咙里发出含混的音节:"钥......匙?"
"是咱们的钥匙!"肖月明扑过去,"你记得吗?你说要打开所有门的钥匙!"她把钥匙凑到他眼前,"你看,齿痕多深,像不像咱俩的......"
"不认识。"韩飞别过脸,"陌生。"
肖月明的世界突然塌了。她想起他受伤前最后一次抱她,想起他在病床上第一次眨眼睛,想起他刚才看钥匙时的迷茫——原来有些东西,比钢筋更硬,比时间更狠。
她开始每天给他看老照片。结婚照是P的,她穿着红棉袄,他穿着蓝布工装,举着那把铜钥匙笑。韩飞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说:"这女的......长得像我妈。"
肖月明把照片贴在他床头。她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鱼,给他熬藕汤;她学织毛衣,给他织了件枣红色的毛衣;她把房产证复印了二十份,塞在他枕头底下。可他始终记不住她的脸,记不住钥匙的意义,甚至记不住自己是谁。
2013年的冬天特别冷。肖月明在厨房煮姜茶,听见卧室传来响动。她跑过去,看见韩飞扶着轮椅站在窗前,手里攥着那把铜钥匙。阳光照在钥匙上,氧化的痕迹像道裂痕,把"月"字劈成了两半。
"月......"他又喊了一声,声音比三年前更哑。肖月明走过去,看见他眼角有泪,混着鼻涕流下来。她想帮他擦,他却后退两步,撞翻了椅子。
"你是谁?"他问,"为什么拿我的钥匙?"
肖月明的手停在半空。她想起二十年前的夏天,他举着钥匙对她说"等我";想起他在病床上第一次眨眼睛;想起他把钥匙按在她手心时的温度。现在,那温度早没了,只剩钥匙上的锈,和她掌心里的茧。
"我是月明啊。"她轻声说,"你的月明。"
韩飞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笑了。他的笑像孩子般天真:"月明?我妈也叫月明。"他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给你吃,甜的。"
肖月明接过糖,糖纸己经发黄。她剥开糖放进嘴里,甜得发苦。窗外的雪下得很大,落在钥匙上,把锈迹盖成了白色。她突然想起,那年韩飞说等有了房,要给她煮酒酿圆子。现在房子有了,圆子煮了无数次,可那个说要陪她吃的人,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
2018年中秋,肖月明坐在阳台的藤椅上。韩飞坐在轮椅里,盯着月亮发呆。她摸出那把钥匙,锈得己经握不住,轻轻放在他膝头。
"飞,"她轻声说,"你看,月亮圆了。"
韩飞抬头,月光落在他脸上。他突然说:"妈,我想吃酒酿圆子。"
肖月明的眼泪掉在钥匙上,把锈迹泡成了暗红。她起身去厨房,锅里的水开了,蒸汽模糊了玻璃。她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有个男孩举着钥匙对她说:"等我攒够钱,咱们就买带阳台的房子。"
现在,房子有了,阳台晾着他的毛衣,窗台上摆着他的照片。可那个说要和她一起看月亮的人,连她的名字,都忘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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