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镇的老宅总笼着层薄雾,像块浸了水的旧绢。白小荷蹲在厢房的樟木箱前,指甲盖蹭过箱盖上的铜锁,锁孔里塞着半截褪色的红绳——那是她及笄那年,杨元录用红线编的同心结。
"小荷姐,灶上炖着银耳羹呢。"丫鬟阿桃端着青瓷碗进来,见她盯着箱底不动,试探着碰了碰她的衣袖,"太太说今日要教你绣并蒂莲,说是...说是元录哥要回来了。"
白小荷的手指猛地一颤。红绳从锁孔里滑落,在青砖上弹了两下,滚进箱底。她望着阿桃鬓边那朵珠花,突然想起半月前在镇口遇见的货郎——他说从苏州带了面古镜,要价五两银子,镜背刻着"照世"二字。
"去把那面镜子取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涩。
阿桃应了声,转身时碰倒了烛台。火苗舔着箱沿的旧账本,白小荷慌忙去扑,却在慌乱中碰翻了樟木箱。褪色的红绸裹着块黑黢黢的铜镜骨碌碌滚出来,镜面蒙着层灰,像块被泪水泡过的黑玉。
她蹲下身,用袖口擦净镜面。灰雾散去的刹那,镜中映出的不是她的脸,而是片桃林。
三月天的桃林,粉瓣落在青石板上。穿月白衫子的男子正踮脚摘桃花,腰间玉佩叮咚作响——那是杨元录的玉,她亲手雕的并蒂莲纹。他身侧站着个穿茜色裙的姑娘,发间插着支珍珠步摇,正仰头笑:"元录哥哥,这朵最艳。"
白小荷的手攥紧了镜沿。镜中男子转身,正是杨元录的面容,可那双眼里的光,是她从未见过的。他接过姑娘递来的桃花,别在她鬓边:"如烟,等来年桃花再开,我便娶你。"
"啪!"
铜镜重重砸在木案上。白小荷的指甲掐进掌心,血腥味在嘴里漫开。她想起十岁那年,杨元录为给她捡掉进河里的绣鞋,掉进了冰窟窿;想起十五岁那年,他跪了整夜求她爹,只为让她跟着他学绣活;想起前日里,他差人送来的聘礼——一对并蒂莲玉镯,内侧刻着"生死不负"。
"小荷姐?"阿桃端着银耳羹站在门口,"元录哥的马车己经到镇口了。"
白小荷霍然起身,镜面又泛起涟漪。这次她看见的是婚房,红烛映着盖头下的脸。杨元录掀起盖头的瞬间,她看清了那女子的眉眼——和镜中那个"如烟"分毫不差。
"小荷,是我。"杨元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小荷转身,见他穿着簇新的红绸衫,手里捧着那对玉镯,"等会拜了堂,我就带你去看桃林。"
"元录哥哥。"镜中女子突然开口,声音甜得发腻,"你说过要为我种满桃树的。"
白小荷的玉镯"当啷"掉在地上。她看见杨元录蹲下身,替那女子系裙角:"如烟,我哪敢忘?等今年秋收,我就把地契改到你名下。"
"够了!"白小荷抓起案上的剪刀,"你骗我!你明明说过只爱我!"
杨元录被吓了一跳,后退两步撞翻了茶盏。茶水泼在镜面上,镜中画面突然扭曲。白小荷看见自己的脸在镜里裂开,血珠顺着镜沿往下淌,滴在那对玉镯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小荷你疯了?"杨元录抓住她的手腕,"那镜子是从哪来的?你最近总神神叨叨的......"
"神神叨叨?"白小荷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你当我看不出?你身上的香是茜草香,是如烟用的;你袖口的金线绣着并蒂莲,是她绣的;连你送我的玉镯,内侧的'生死不负',都是她刻的!"
杨元录的手松开了。他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突然脸色煞白:"这镜子...你从哪弄来的?"
"镇口货郎说的,照世镜。"白小荷踉跄着后退,撞在衣柜上,"她说能照见前世。元录,你说,我前世是不是欠了你?是不是我前世负了你,所以今生你要这样对我?"
杨元录突然跪下来,抓住她的裙角:"小荷,你听我说,那镜子是邪物!我和如烟...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五十年前?"白小荷的瞳孔骤缩。她想起上个月去城隍庙,老尼姑说她命格里带着"前世孽";想起昨夜梦见自己穿着茜色裙,跪在桃树下哭;想起今早梳头时,镜中映出的竟是那支珍珠步摇。
"如烟是我表妹。"杨元录的声音发颤,"她...她二十年前就死了。那镜子是我从她坟头捡的,她说想看看后世的人。小荷,我对你的心是真的,这辈子我只爱你......"
"住口!"白小荷抄起铜镜砸向他,"你骗我!你骗我整整十八年!"
镜面在杨元录额角划出血痕。鲜血滴在镜面上,镜中突然浮现出无数画面:桃林里的初见,雨夜里共伞,病榻前喂药,还有...还有那女子咽气时,杨元录抱着她哭:"如烟,我一定好好活着,替你看遍人间。"
白小荷的手停住了。她望着镜中杨元录脸上的泪,突然想起他前日里说的话:"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元录..."她轻声唤他,声音软得像团棉花。
杨元录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小荷,我是真的。你若不信,明日我便烧了这镜子。"
白小荷望着他发红的眼眶,突然笑了。她踮脚吻了吻他的唇角,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我信你。"
可当晚,白小荷还是溜去了后院的老槐树下。她抱着铜镜,月光透过树叶洒在镜面上,照出她苍白的脸。她想起杨元录说如烟死了,可镜中她分明看见,如烟的坟头开着和今春一样的桃花。
"小荷姐!"阿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元录哥说要去镇东买你爱吃的桂花糕,让你等他。"
白小荷把镜子塞进怀里。她望着阿桃跑远的背影,突然想起镜中那个穿茜色裙的姑娘,她鬓边的珍珠步摇,和阿桃今日戴的那支,竟是同款。
"阿桃,"她轻声说,"把你那支步摇借我看看。"
阿桃愣了愣,解下步摇递给她。白小荷接过,看见步摇内侧刻着个"烟"字——和镜中那女子发间的珍珠步摇,分毫不差。
月光突然变得刺眼。白小荷望着镜中自己的脸,想起杨元录说"如烟二十年前就死了"。二十年前,她才三岁,怎么会记得?
"小荷!"
杨元录的声音从院外传来。白小荷慌忙把镜子塞进袖中,转身时撞翻了石桌。桂花糕滚了一地,其中一块沾着泥,像朵蔫了的桃花。
"怎么了?"杨元录捡起一块,吹了吹灰,"我再去买。"
"不用了。"白小荷突然抓住他的手,"元录,我想去看看如烟的坟。"
杨元录的身体僵住了。他望着白小荷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老人们说,被魇住的人,眼里会有团火。
"好。"他说,"明日我陪你去。"
第二日,白小荷跟着杨元录去了城郊的乱葬岗。荒草没过膝盖,墓碑东倒西歪。杨元录在一块刻着"爱妻柳如烟之墓"的碑前停住,掏出手帕擦了擦碑面。
"如烟是我表妹,父母早亡,跟着我长大。"他轻声说,"她病了三年,临终前说,想看看我娶亲的样子。"
白小荷蹲下来,指尖抚过碑上的字。她看见碑脚有几行小字:"若有来生,愿不相见。"
"她...她有来生吗?"她问。
杨元录摇头:"我只知道,这镜子是从她坟头捡的。小荷,你信我,我和她......"
"我信。"白小荷打断他,"我信。"
可她转身时,袖中的镜子突然发烫。她摸出来,镜面映出的不是她的脸,而是柳如烟的坟。坟头的桃花开得正艳,有个穿月白衫子的男子正蹲在那里,往碑上刻字——正是杨元录。
"元录!"她尖叫着往前跑。
杨元录被她的叫声惊得转身,却见她指着坟头:"那不是你吗?你在刻字!你说'若有来生,愿不相见',你骗我!你根本没放下她!"
杨元录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脸色瞬间惨白。他冲过去,却只看见满地荒草,哪里有什么刻字?
"小荷,你......"
"你骗我!"白小荷的指甲掐进他胳膊,"你骗了我十八年!你根本不爱我,你爱的是你的如烟!"
杨元录挣脱她的手,后退两步撞在墓碑上。碑上的"爱妻柳如烟之墓"被震落,露出下面的刻字——"杨元录之墓"。
白小荷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她想起昨夜的梦,梦见自己穿着茜色裙,跪在这块碑前哭;想起杨元录说"如烟二十年前就死了",可碑上的日期,分明是她出生那年。
"元录,"她轻声说,"你是不是...是不是也照过这面镜子?"
杨元录的喉结动了动。他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突然笑了:"小荷,你终于发现了。这镜子照的不是前世,是人心。你心里有执念,它便给你看执念。"
白小荷的手颤抖着摸向镜面。镜中映出的,是她扭曲的脸,和柳如烟的脸重叠在一起。她想起杨元录说"如烟是我表妹",想起阿桃的珍珠步摇,想起镇口货郎说"这镜子能照见人心最深处的欲望"。
"原来..."她的眼泪掉在镜面上,"原来我才是那个执念太深的人。"
杨元录伸手要扶她,却被她推开。她举起镜子,对着自己的脸砸去。铜镜碎成千万片,每一片都映着她的脸——有十岁的她,十五岁的她,还有穿着茜色裙的她。
"小荷!"杨元录扑过来,却被碎片划破了手。
白小荷望着满地的碎片,突然笑了。她捡起一片最大的,贴在自己脸上。镜中映出的,是她完整的脸,没有执念,没有疯狂,只有十八年前那个在桃树下等杨元录的姑娘。
"元录,"她轻声说,"我想起来了。前世我是柳如烟,你是杨元录。我求你娶我,你说'等来年桃花再开'。可我来年就死了,你便娶了我表妹白小荷,替我照顾她一辈子。"
杨元录愣住了。他望着白小荷眼里的清明,突然想起老人们说,有些执念,是前世欠下的债。
"小荷,"他说,"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白小荷摇头:"不欠了。你看,"她指了指地上的碎片,"镜子碎了,魇就散了。"
风掠过乱葬岗,吹起一片桃花。白小荷望着杨元录流血的手,突然想起今早阿桃说的话:"太太说,等会拜了堂,就带我们去桃林看花。"
"元录,"她牵起他的手,"我们去桃林吧。我想看看,今年的桃花,是不是和前世一样艳。"
杨元录望着她眼里的光,点了点头。两人相携着往山下走,身后的碎片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撒了一地的星子。
后来,青溪镇的人说,白小荷和杨元录成了亲,每年春天都去桃林看花。有人说看见过镜中鬼影,可白小荷只是笑着说:"那不过是风里的桃花,落进了镜子里。"
再后来,那面碎镜被埋在了桃树下。有人说,每到三月,桃林里会响起女子的笑声,像极了当年的白小荷。
而那面照世镜的秘密,终究随着桃花的谢落,无人再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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