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支队的调查结果在第三天上午送到医院。
顾砚之捏着那份盖了红章的报告，指节抵在床头柜上，指腹蹭过"线路老化未及时检修""物业维修记录造假"两行字，喉结动了动。
"温老师，这是消防的责任认定书。"护士端着药盘进来时，他己经起身把报告折成方块收进西装内袋，"我去趟物业办公室。"
林温仪正靠在枕头上给陈阿姨发消息，闻言抬头，右手还输着消炎液。
她腕骨细得像只白蝶，针管贴在皮肤上的胶布被体温焐得发皱："阿砚，赔偿的事......"
"我是律师。"他打断她，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该争取的权益，我替你争取。"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刺得人鼻尖发酸。
顾砚之乘电梯下到一楼，远远就看见门诊大厅玻璃门外蜷着个佝偻的身影。
老李的蓝布工装裤膝盖处沾着灰，整个人像团被揉皱的纸，额头抵在台阶上，肩头一抽一抽的。
"顾律师。"保安小王过来拉他，"这老头从早上五点就跪这儿了，说要等温老师。"
顾砚之停住脚步。
老李抬起头时，他才发现那双手背全是裂开的血口——是昨天救火时徒手搬消防栓蹭的。
老人脸上的皱纹里全是泪，嗓音哑得像砂纸："我真不是故意的......上个月该检修线路，可儿子住院要交手术费，我请了三天假......想着等发工资找小工帮忙查，谁知道......"
"温老师在三楼307。"顾砚之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但道歉要当着她的面说，责任认定书上的赔偿条款也得签。"
老李扶着台阶站起来，膝盖发出"咔"的脆响。
他跟着顾砚之往电梯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我把老家房子卖了，凑得出钱......就是求温老师别告诉物业，我要是被开除，老伴儿的药钱......"
"你该求的不是我。"顾砚之按亮电梯按钮，镜面门里映出两人紧绷的脸，"是那些被你疏忽连累的人。"
病房门推开时，林温仪刚喝完护士递的温水。
她看见老李佝偻的身影，睫毛颤了颤，把输液的手往被子里缩了缩："李叔。"
老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砸在瓷砖上："温老师，我对不住您，对不住小雨......"
林温仪要下床，被顾砚之按住肩膀。
他蹲下来，替她把滑落的薄被往上拉了拉，才转头看向老李："起来说话。"
"我真不知道线路老化成那样......"老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上个月检查记录是我签的，可我根本没拆开电箱......"
"没人想看到悲剧。"林温仪轻声说。
她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棉，裹着最锋利的坚持，"但责任必须有人承担。
李叔，你签了赔偿协议，我可以跟物业说你是初犯——但下不为例。"
老李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重重磕了个头："我签，我现在就签......"
顾砚之从公文包里取出协议时，注意到温仪的指尖在被子上无意识地敲着节奏——是《吉赛尔》的副歌部分。
他忽然想起火灾现场那声若有若无的哼唱，喉咙发紧，把笔递过去时，故意用指腹蹭了蹭她手背。
下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在地面织出一片金斑。
护士来拔针时，林温仪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身体蜷成虾米。
顾砚之立刻扶她坐首，手掌顺着她脊背轻拍，另一只手把床头摇高三十度："医生说过要少说话。"
"没事。"她咳得眼眶发红，却还朝他笑，"就是嗓子痒。"
顾砚之没接话。
他倒了杯温水，看着她小口小口抿下去，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这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汗。
床头柜上的保温桶还冒着热气，是他今早六点去老字号买的雪梨百合粥，现在粥面结了层薄皮。
"阿砚。"她突然说，"你今晚别守着了，回去睡吧。"
"我不困。"他把保温桶的盖子重新拧紧，"你睡你的。"
病房里安静下来。
监护仪的滴答声像心跳，一下一下撞在耳膜上。
顾砚之坐在陪护椅上，望着窗外逐渐暗下去的天色，手指无意识地着椅把。
那里有道浅浅的划痕，像是被指甲抠的。
"小时候家里失火。"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被锁在阁楼三天。"
林温仪的睫毛动了动。
她转过脸，看见他盯着自己交叠的双手，指节泛着青白，"爸妈出差，保姆说我太闹，把我反锁在阁楼。
后来楼下着火，保姆跑了，没人记得阁楼里还有个孩子。"
"烟从地板缝里钻进来，我拿湿毛巾堵，可水很快就没了。"他的声音发涩，"我敲了三天门，喊到嗓子哑，没人应。
后来消防员破门时，我缩在墙角，以为他们是来抓我的。"
林温仪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凉，像块浸在冷水里的玉。
她用拇指他虎口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所以你怕黑，也怕被困住。"
他没说话，却反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她的指骨捏碎。
"我们做个训练好不好？"她抽回手，从床头柜摸出打火机和一支香薰蜡烛，"黑暗适应训练。"
蜡烛点燃的瞬间，暖黄的光在两人之间流淌。
林温仪关了顶灯，病房陷入昏暗，只有那点火苗在跳动："你看，只要有一束光，就不是完全的黑暗。"
顾砚之望着那簇跳动的火焰。
火光照在他脸上，把眼尾的细纹照得一清二楚。
他忽然想起火灾那天，温仪靠在消防车上说"我是老师啊"时的眼睛——也是这样亮，像揉碎了星星在里面。
"现在，"她的声音像春天的风，"试着呼吸，跟着我的节奏。"
他跟着她吸气，呼气，再吸气。
烛光在他瞳孔里摇晃，渐渐的，心跳声不再那么刺耳。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裂开条缝，潮湿的、温暖的，像春天的种子在发芽。
"叩叩。"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小雨穿着粉色针织衫，手里捧着一束雏菊，后面跟着她妈妈，眼眶还红着："温老师，我们来道谢。"
"小雨！"林温仪要起身，被顾砚之按住，"快过来。"
小女孩扑进她怀里，发顶还沾着几缕干草屑："林老师，我想学跳舞。"
"好啊。"温仪摸了摸她的头，"下次我们一起练习《星光下的约定》。"
顾砚之站在窗边，掏出手机记下"康复课程：呼吸训练融入舞蹈基础"。
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要让她们，永远不必再面对这样的黑暗。
深夜十一点，林温仪靠在枕头上刷手机。
顾砚之趴在床头柜上睡着了，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皱巴巴的白衬衫。
她轻轻抽走他压在手下的文件——是云雀轩的消防整改方案，密密麻麻写满了备注。
手机屏幕亮起，是顾砚之发来的消息："谢谢你让我明白，我不是一个人怕黑。"
她望着窗外的月亮，回复："因为你现在有我在身边。"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镀了层银边。
监护仪的滴答声里，顾砚之动了动，无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清晨的阳光刚爬上窗台，林温仪的手机就开始震动。
她翻看来电显示，是陈阿姨："温老师，云雀轩要暂停营业整改？
学员家长都在群里问呢，说要给你送鸡汤......"
顾砚之被铃声吵醒，揉了揉眼睛，伸手把她的手机拿远："再睡会儿。"
她笑着拍开他的手，却在看到群消息时愣住——五十多条未读，全是家长的留言："温老师注意身体""需要帮忙随时说""等云雀轩再开门"......
晨光里，顾砚之望着她弯起的眼角，忽然觉得，那些曾经以为永远不会消散的黑暗，正在一点点褪去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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