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裹着松针香落进桑塔村的烟囱时,老让正蹲在作坊地上,用竹片刮一个农妇泥人的裙裾。陶土在她指腹下转着圈,像团被阳光吻过的云,眼尾那粒朱砂红得刚好,是他从后山采的野莓汁调的。
"当啷——"
木门被撞开条缝,冷风卷进来个裹军大衣的男人。他的皮靴沾着泥,肩章磨得发白,左手少根小指,断口处的疤像条蜷曲的蜈蚣。
"能...学做这个吗?"他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陶轮。
老让没抬头。他正给泥人婴儿的手指点釉,那是用橄榄油混了碾碎的薰衣草干的——得让娃娃的指尖永远带着普罗旺斯的阳光气。"作坊不招学徒。"他说,"我儿子三十年前就走了,泥人手艺随他埋进战壕。"
男人没走。他在门槛上坐了三天,看老让揉泥、拉坯、用铜针挑出牧羊童睫毛上的霜。第西天清晨,老让揉泥时发现脚边多了个粗陶碗,盛着刚挤的羊奶,还热乎着。
"我叫卢克。"男人说,"在阿尔卑斯前线被弹片削掉了手指。他们说我该去巴黎领勋章,可我连战友的脸都记不清了。"
老让的竹片顿了顿。他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蹲在作坊门口——父亲被征去马恩河打仗,死在铁丝网下。是隔壁做陶的让娜奶奶把他领进来,说:"泥人不会死,它们替我们活着。"
"跟我来。"老让把卢克带进里屋。墙上挂着上百个泥人,从戴面纱的新娘到戴贝雷帽的牧羊人,连去年摔碎的陶罐匠都有个歪嘴的泥像。"这些是桑塔村的魂。"老让摸着个戴睡帽的老鞋匠,"我爹说,每个泥人都是活过的日子,捏的时候得把心放进去。"
卢克的断指触到陶土的瞬间,打了个寒颤。那土凉丝丝的,却带着股暖烘烘的熟悉感,像极了小时候在奶奶怀里闻到的灶火味。他跟着老让学揉泥,手腕被陶轮转得发酸,却舍不得停。老让教他用竹片挑出士兵帽檐的褶皱,用指尖在胸甲上压出枪伤的凹痕——那是卢克在战场上最熟悉的形状。
"你看。"老让指着窗台上的泥人,"这个戴钢盔的是让-皮埃尔,去年冬天在勃艮第冻死的。他总说等战争结束要回村种葡萄,可葡萄藤早被炮弹掀了。"泥人钢盔上凝着层白霜,是老让用唾沫点的,"我捏他的时候,往泥里掺了点他妈妈寄来的葡萄籽。"
那天夜里,卢克梦见自己回到了战场。硝烟里有个身影在跑,军大衣下摆沾着血,却回头对他笑。他想喊,喉咙却被什么堵住了——首到那身影蹲下来,捧起把泥土,说:"你看,多软和,像不像家乡的面包房?"
卢克惊醒时,床头摆着个新捏的泥人。那是他自己,断指处缺了块,却笑得很暖。泥人胸口嵌着粒葡萄籽,在月光下泛着淡紫的光。
"它会活的。"老让坐在门槛上抽烟斗,"等桑塔村的雪化了,等第一茬薰衣草冒头,泥人就会在夜里偷偷溜出去玩。"
卢克没当真。首到某个春寒料峭的夜晚,他被窗外的响动惊醒。月光漫进来,照见泥人们排着队从架子上爬下来。戴睡帽的鞋匠踮着脚够柜顶的酒壶,农妇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麦穗,让-皮埃尔把钢盔扣在泥葡萄藤上——那藤竟真的抽出了绿芽。
"他们...在种春天。"卢克轻声说。
老让笑了:"每捏一个泥人,就是往土里埋颗星星。等够多了,就能把被战争撕碎的日子重新拼起来。"
卢克摸向自己的断指。那里不知何时长出了层薄茧,摸上去像块温热的玉。他想起让-皮埃尔泥人胸口的葡萄籽,想起自己捏的第一个泥人——那是他战死的班长,此刻正蹲在窗台上,用泥手捧着朵刚开的雏菊。
"我要留在这儿。"他说,"教村里的孩子捏泥人,把你们的故事都装进去。"
老让没说话。他走到作坊最里间,捧出个蒙着红布的陶瓮。揭开时,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上百个泥人,最小的那个只有拇指大,是他的小孙女,去年春天没熬过猩红热。
"我本来想等她忌日再烧。"老让的声音哑了,"可现在不用了。你看,她的泥人会自己走路,会帮我晒葡萄干,会在我做噩梦时拍我的背。"
晨雾漫进村庄时,卢克看见村头的老钟敲响了。不是往日的钟声,是泥人用陶土喉咙哼出的调子,混着松枝燃烧的香,混着薰衣草初绽的甜。他走向作坊,看见老让正把最后一个泥人放进烤炉——那是他自己的像,手里捧着个刚出生的泥耶稣,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后来桑塔村的人都说,那个冬天之后,村里的泥人都活了。他们在夜里帮着晒橄榄,替留守的老人挑水,还会给哭鼻子的小孩讲爷爷辈的故事。而卢克的手,总能捏出带着温度的泥人,每个都藏着段没被遗忘的光阴。
再后来,有个巴黎来的记者想写桑塔村的秘密。老让只是笑着递给他一块陶土:"你试试。"记者捏了个歪歪扭扭的自己,放在窗台上。半夜,他听见轻轻的敲门声——泥人站在门口,举着朵刚摘的薰衣草,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原来最厉害的魔法,"记者在报道里写,"是把活过的日子,都做成不会褪色的星星。"
而卢克知道,这魔法叫"记得"。当你用心捏一个泥人,就等于给一段岁月盖了枚印章,任时光怎么冲刷,它总会在某个春天的早晨,带着阳光的温度,重新回到你手心里。
(http://www.tianyask.com/book/NwTwtj.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tianyask.com。天涯书库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tianyas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