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宋岛的夜雾裹着木槿花香漫进山谷时，阿洛娜站在溪边，她赤着脚，小腿上沾着湿泥，却不敢低头——左臂那道月牙形的疤痕正在发烫，像有人用烧红的银簪戳进皮肉，疼得她眼眶发酸。
"阿洛娜！"
祖母的声音从竹屋传来，带着山葵叶晒干后的苦香。少女慌忙用芭蕉叶盖住手臂，起身时踢到块鹅卵石，溅起的水花里浮着半枚银币，泛着幽蓝的光。那是今早西班牙士兵留下的，他们扛着枪冲进村子，说要找"会和树说话的女巫"。
"过来。"祖母的手搭在她肩头，掌心的温度透过粗麻裙渗进来。老人的眼睛像两潭深泉，倒映着天上的月亮，"他们要的不是女巫，是月之女。"
阿洛娜想起七岁那年的满月夜。她追着萤火虫跑进森林深处，月光突然变得滚烫，像无数金粉扑在脸上。等她跌坐在老榕树下时，左臂己经烙上了月牙印，而周围的野姜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花瓣上的露珠里竟浮着她的小脸。
"月之女能唤醒沉睡的树灵。"祖母说这话时，指腹轻轻抚过她的月牙印，"但也会招来贪婪的眼睛。"
此刻那些眼睛就站在竹屋外。西班牙上尉的皮靴碾碎了祖母种的九重葛，红靴跟敲在青石板上，像敲在阿洛娜的心脏上。"老东西，"他的西班牙语混着浓重的卷舌音，"带我们去见那个能让植物疯长的女人。"
牢房在城堡最底层，石墙渗着潮气，地上摆着一筐没熟的肉豆蔻。阿洛娜的手指刚碰到豆荚，那些青绿色的果实突然开始膨胀，表皮裂开细小的缝，溢出甜得发腻的香气。看守她的士兵举着枪后退，枪托砸在墙上，惊飞了几只蝙蝠。
"怪物！"上尉的脸涨得通红，抽出佩剑抵住她喉咙，"国王要的是肉豆蔻，不是你的妖术！"
阿洛娜没有躲。她望着窗外被砍得东倒西歪的森林，想起昨天清晨，族里的老猎人被吊在榕树上，脚下的柴堆还在冒烟。他的手最后指向森林深处，那里有棵三百岁的沉香树，是部落的圣树。
"你以为这些香料能让你富可敌国？"她轻声说，手指抚过身侧的石墙。墙缝里钻出几株野草，她的指尖掠过草叶，草茎立刻抽条，缠住了士兵的脚踝。
上尉的剑当啷落地。阿洛娜看见他的瞳孔在收缩，像被踩碎的蜗牛。更多士兵涌进来，刀枪闪着冷光，但她只是笑——那些被砍断的树根正在地下翻涌，被剥了皮的樟树正在渗出琥珀色的树脂，连石缝里的苔藓都开始疯长，织成一张绿色的网。
"够了！"上尉吼着下令放箭。羽箭破空而来时，阿洛娜本能地抬起手。月牙印突然发出刺目的光，所有箭矢都在半空中停住，箭头渗出暗红的血珠，顺着羽毛滴落在地，开出小小的曼陀罗花。
"这是......"上尉的声音在发抖。
阿洛娜这才发现自己的血正顺着指尖滴落。她伸手接住一滴，血珠在掌心绽开，变成一颗朱红色的种子。那是圣树的眼泪，是祖母临终前塞给她的，说"当月光再次灼伤你时，用它唤醒森林"。
那天夜里，阿洛娜被押到种植园。士兵们用铁链锁住她的手腕，却不敢碰她的月牙印——那里正散发着淡淡的光，像块小月亮。她被丢在刚翻松的土垄前，脚边是被砍断的香根草，还沾着新鲜的树浆。
"种。"上尉把一袋种子扔在她脚边，"种不出肉豆蔻，就把你喂鳄鱼。"
阿洛娜弯腰拾起种子。指尖触到种壳的瞬间，她听见了哭声——是圣树在哭，是森林里所有被砍倒的树在哭。她的眼泪落进泥土，种子突然裂开，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窜高，抽枝，开花。
第一朵花是血红色的。
上尉的马受惊了，踢翻了旁边的水罐。阿洛娜看着那些花，花瓣上凝着露珠，每一滴都映着她的脸。第二朵、第三朵，整片种植园都开了花，红得像凝固的血，香得让人头晕。
"停下！"上尉拔剑砍向最近的树。刀刃砍进树干的刹那，树身突然涌出红色的汁液，溅在他脸上。他惨叫着抹脸，却摸到一手黏腻的血，再看时，脸上己经长出了树根状的凸起。
种植园的守卫们开始逃跑。阿洛娜走向圣树的方向，脚下的土地裂开，露出盘结的根系——那是被砍倒的树在地下重生。她的月牙印发烫，却没有疼，反而像有温暖的溪流在血管里奔涌。
"阿洛娜！"
是祖母的声音。老人的身影出现在树影里，穿着绣着木槿花的裙衫，和记忆里一样。她的手里捧着半块月长石，和阿洛娜小时候戴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月之女的力量，是用来守护的。"祖母将月长石按在她心口，"不是用来惩罚的。"
阿洛娜的眼泪滴在月长石上。种植园的花突然开始凋谢，红色的花瓣飘向天空，像下了一场血雨。当最后一瓣花落地时，所有的香根草都枯萎了，露出底下肥沃的黑土——那是被香料侵蚀的土地在呼吸。
上尉和他的士兵早己逃得无影无踪。阿洛娜蹲下来，用指尖触碰新翻的泥土。这次，泥土没有疯长，而是温柔地包裹住她的手指，像祖母的手。
后来，吕宋岛的原住民们说，在被烧毁的种植园遗址上，长出了一棵会开血花的树。每到月圆之夜，树影里会出现一个少女的身影，左臂有道月牙形的疤痕。她指尖轻触过的植物，会在黎明前结出最的果实；而被她抚摸过的伤口，会在月光下愈合得比任何药草都快。
有人说那棵树是阿洛娜的化身，有人说她是森林的精灵。但老人们总爱说，月之女从未离开——她只是换了种方式，继续守护着这片土地。
而在某个被遗忘的山谷里，至今还生长着一种特别的香料。它的香气里带着月光的清冽，又藏着血的温暖。采香料的人说，当月光洒在它上面时，能隐约看见一个少女的轮廓，正对着月亮，轻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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