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梅站在王家屯村委会那斑驳褪色的红砖房前,手指无意识地着日记本磨损的皮质封面。初夏的风裹挟着麦田的清香拂过她的鬓角,却吹不散她胸口那股沉甸甸的滞闷。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中,她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前排的刘婶——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今天特意穿了件崭新的藏蓝色对襟衫,银白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枯枝般的手指交叠在雕花拐杖上,浑浊的眼珠里闪着令人不适的精光。
"乡亲们。"杨小梅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掐进掌心,疼痛让她找回了些许镇定。"我婆婆王秀兰不是自杀的。"
人群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几个上了年纪的村民交换着眼色,而年轻人则困惑地皱起眉头。杨小梅翻开日记本,泛黄的纸页发出脆响,王秀兰娟秀的字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1987年6月15日,阴。"杨小梅的声音渐渐平稳,"今天刘婶来给二娃接生,她手上戴着那副银镯子,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孩子生下来不会哭,她倒提着孩子的脚拍打...我求她轻些,她瞪我说'你懂什么'..."
台下忽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杨小梅抬眼看去,是李寡妇打翻了搪瓷缸子,热水洒了一地。这个平日里泼辣的女人此刻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得像风中的树叶。
"后来呢?"李寡妇哑着嗓子问,手指死死揪住衣襟,"孩子...后来怎样了?"
杨小梅的视线落回日记本上,那些字迹突然变得模糊。她使劲眨了眨眼:"刘婶把孩子抱到里屋说是要清理...等还给我时,孩子己经..."她哽住了,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放屁!"刘婶的拐杖重重砸在水泥地上,金属包头撞击出刺耳的声响。老太太腾地站起来,脖颈上松弛的皮肤因愤怒而绷紧,"王秀兰死了三十年!骨头都化成灰了!这黑心肝的媳妇不知从哪弄来本假日记,就想往我身上泼脏水!"
杨小梅感觉后背渗出一层冷汗。她下意识望向门口,那里空荡荡的,只有阳光投下的斜斜光影。说好今天会来的县公安局同志呢?
"是不是伪造的,公安一验就知道。"
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后方传来。村民们像被风吹倒的麦浪般齐刷刷回头。杨小梅踮起脚,看见两个穿警服的人搀着位白发老者走进来。老者穿着老式中山装,胸前别着枚褪色的毛主席像章,走路时左腿明显有些跛。
"李...李族长?"刘婶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拐杖"咣当"一声倒在地上。她慌忙弯腰去捡,枯瘦的手却抖得怎么也抓不住。
清水河村的老族长在警员搀扶下走到台前。他接过杨小梅递来的日记本,老花镜后的眼睛泛起水光:"秀兰是我外甥女...那年冬天她半夜逃到我们村,浑身是雪,脚上的棉鞋都跑丢了..."老人粗糙的手指抚过纸页,"她说接生婆害死了她的娃,还说村里人骂她克夫克子...我们劝她留下,可她怕连累我们..."
会场突然炸开了锅。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开始往人群后面缩,而他们的子女则红着眼睛往前挤。杨小梅认出那是当年和王秀兰差不多时候生孩子的几户人家。
"我家大丫头也是刘婶接生的!"一个穿红格子衬衫的中年妇女突然尖叫起来,"生下来明明好好的,第二天就没了!刘婶说是孩子自己福薄..."
"我媳妇生完孩子大出血,刘婶给灌了碗符水就打发我们回家!"满脸皱纹的老汉捶着胸口,"当天晚上人就没了啊!"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杨小梅看见刘婶的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变成可怕的青灰色。老太太踉跄着往后退,却被愤怒的人群围住。不知是谁扔了颗土疙瘩,"啪"地砸在刘婶崭新的衣襟上,留下个丑陋的泥印。
"都静一静!"年长的警员站到条凳上高声喝道,"刘桂香同志,请你跟我们去局里配合调查。如果是清白的,组织上一定会还你公道。"
刘婶的嘴唇蠕动着,突然一把扯开衣领,从脖颈拽出个红绳系着的小布包。她颤抖着解开布包,倒出对小小的银镯子——正是日记里描述的那副。
"不就是死了几个赔钱货吗?"刘婶怪笑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王秀兰那贱人凭什么生儿子?她男人死了还能笑得出来...我就是要让她尝尝滋味!"她突然转向杨小梅,眼中射出怨毒的光,"你婆婆跳井那天,我就站在井台边看着她扑腾...那声音,啧啧,像只落水的老母鸡..."
人群发出惊恐的吸气声。杨小梅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扶住身旁的杨树才没跌倒。树皮粗糙的触感提醒着她保持清醒,可胃里翻涌的酸水己经涌到喉咙。
"带走!"警员厉声喝道。年轻些的警察掏出手铐时,刘婶突然在地,尿液在她身下洇开一片深色痕迹。两个警察架起她往外走,老太太的布鞋在地上拖出两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杨小梅的视线模糊了。她恍惚看见三十年前的景象——年轻的王秀兰抱着死婴跪在雪地里哀求,而刘婶站在祠堂台阶上冷笑;王秀兰跳进结冰的井口时,井沿上确实有双戴着银镯子的手...
"娘..."她无声地翕动嘴唇,泪水砸在日记本上,晕开一小片墨迹。这时一只温暖的手搭上她的肩膀。杨小梅回头,看见丈夫刘大山拄着拐杖站在那里,这个向来沉默的汉子此刻泪流满面。在他身后,春燕和冬梅手拉着手,腕上那对祖传的银镯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是王秀兰留给孙女的唯一遗物。
老族长颤巍巍地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红布包:"秀兰当年留下的...说是如果有一天真相大白,要交给她的后人。"
杨小梅解开布包,里面是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王秀兰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站在槐树下,笑容比六月的阳光还灿烂。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给我的孩子,娘永远爱你。"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村委会门口那面褪色的红旗猎猎作响。杨小梅把照片贴在胸口,听见心里某个沉重的东西"咔嗒"一声,终于归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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