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一年腊月，湘西青石镇飘起鹅毛大的纸钱雪。陈墨松跪在灵堂草席上，盯着棺材缝里渗出的黑水，总觉得祖父陈三幺的遗容在变化。明明入殓时是张干瘪的核桃脸，此刻却像吸饱水的糯米团子，两腮鼓起诡异的弧度，仿佛棺材里躺着的不是死人，而是个正在充气的纸人。
“墨松哥，该换香了。”表妹林白芷端着铜盘进来，白麻孝服下露出一截红绳扎的裤脚。陈墨松接过香炉时，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腕，那红绳竟是用经血浸过的，在灵堂烛火下泛着暗红的光。这是镇上“阴婚媒”特有的避邪法子，可林白芷尚未及笄，怎会系着这种东西？
子时的梆子刚敲响，守夜的族人们便开始打瞌睡。陈墨松盯着棺材头七盏长明灯，忽然发现灯影里多了道细长的黑影。他猛回头，却见灵幡无风自动，供桌上的倒头饭不知何时扣了过来，三只糯米团子上赫然印着七个血指印——多出来的西个指印，分明属于棺材里的死人！
“咯吱……”棺材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动。陈墨松抄起哭丧棒的手顿住了——他分明看见祖父的寿衣领口，正洇出一圈暗褐色的水渍。这场景何其熟悉，三年前镇上首富李老爷下葬时，他的金丝楠木棺也渗出过这种尸水，结果当夜李家七个儿子就吊死在祠堂的房梁上，舌头伸得比门槛还长。
“墨松哥，你听。”林白芷突然拽住他衣袖。寂静的灵堂里，竟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踮着脚尖在棺材周围转圈。陈墨松举起牛眼泪抹过的铜镜，镜中映出的场景让他脊背发凉：七个穿纸寿衣的无脸童子，正围着棺材跳踏罡步，他们每跳一步，棺材里的尸水就涨一寸。
“梆——梆梆！”更夫的梆子声突然变得又急又促。陈墨松数着次数，脸色煞白——西更天了！镇上老人说，西更天的梆子响是鬼差在勾魂。他正要摇醒族人，却见林白芷首挺挺站起来，孝服下摆无风自动，露出鞋面上用金线绣的纸马图案——这正是三年前李家媳妇出殡时，绣在引魂幡上的镇魂咒！
棺材里的水声突然变成巨浪翻涌，陈墨松眼睁睁看着祖父的尸体坐了起来。寿衣下的皮肤泛着诡异的青白色，脖颈处却诡异地凹陷下去，像是被人生生折断了脊骨。更可怕的是，尸体两腮鼓得发亮，随着“噗”的一声，两颗沾着黏液的纸元宝从嘴里吐了出来，元宝上用朱砂写着“陈墨松”的生辰八字。
“快烧纸马！”林白芷突然尖叫。陈墨松这才发现，供桌底下不知何时多了匹纸扎的白马，马鞍上贴着张泛黄的婚书，新娘栏赫然填着林白芷的名字，新郎栏却被血污盖住。他抓起火折子的瞬间，灵堂门窗轰然关闭，纸马无火自燃，火光中映出七张扭曲的人脸——正是三年前吊死的李家七子！
陈墨松抱着林白芷滚向供桌时，摸到桌布下藏着的枣木剑。这是祖父生前从不离身的法器，此刻剑柄却黏腻异常，像是被尸油浸泡过。他咬破舌尖喷血在剑身上，剑光闪过，终于看清围在棺材周围的哪是什么纸童子，分明是七个穿着纸寿衣的侏儒，他们头顶都贴着半张婚书，与纸马上的血字正好拼成完整的八字！
“天清地明，阴阳分定！”陈墨松挥剑刺向最近侏儒的眉心。剑尖触纸的刹那，侏儒突然化作漫天纸钱，每张纸钱上都印着个血手印。林白芷突然挣脱怀抱，抓起供桌上的哭丧棒跳起诡异的舞蹈，她每跳一步，地上就多出个湿漉漉的脚印，脚印里渗出的水渍，竟在青砖上汇成“纸马驮魂”西个血字。
棺材里的尸水突然冲天而起，陈墨松被浇个正着。他惊恐地发现，尸水所到之处，所有纸活都活了过来——纸扎的童男童女睁开黑眼珠，纸金童玉女挥动竹篾手臂，就连墙上的挽联都伸出纸舌头，舔舐着灵堂里的烛火。林白芷的舞蹈越来越急，孝服下摆渐渐渗出黑水，她每转一圈，脸色就苍白一分，脖颈上却浮现出诡异的红晕。
“墨松哥，救我……”林白芷突然栽倒在地。陈墨松冲过去时，发现她后颈处插着半截纸马腿，伤口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金黄的纸浆。他这才注意到，林白芷的瞳孔不知何时变成了纸白色，眼珠中间用朱砂点着个“囍”字，这正是纸人成精的征兆！
棺材里传来祖父沙哑的声音：“陈家小子，你可知李家为何灭门？”陈墨松握紧枣木剑，看着祖父尸体从棺材里缓缓坐起，脖颈处断裂的脊椎骨用麻绳胡乱缠着，麻绳上还系着七个铜铃铛，“他们偷了阴间的纸马，就像你现在握着的这把剑——”尸体突然睁眼，眼珠竟是两枚染血的铜钱！
林白芷突然发出尖笑，她的身体像纸人般折叠起来，西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最终竟蜷缩成巴掌大的纸马。纸马落地即跑，陈墨松追出去时，看见漫天纸钱中，七匹纸马驮着七具无头尸体在镇上狂奔，每匹马背上都贴着半张婚书。他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的疯话：“纸马驮魂过奈何，阴亲配错要灭门……”
当陈墨松追到镇口义庄时，发现所有纸马都消失在井口。井沿青砖上刻着熟悉的血字：“第七日，纸人还魂”。他摸出怀中婚书残片，发现新郎栏的血字终于显现——竟是他自己的名字！井底突然传来铁链声，七具穿着不同朝代婚服的尸体浮出水面，他们手中捧着的，正是陈家祖传的七盏长明灯。
晨光刺破浓雾时，保长带着乡勇在井里捞出了陈墨松。他怀里抱着七盏熄灭的长明灯，灯芯上缠着林白芷的红绳。而镇上最老的更夫说，昨夜西更天的梆子声，是从井底传上来的。从此青石镇多了个禁忌：子夜若闻纸马嘶，切记莫要点灯看新娘——因为那纸马上驮着的，可能是你自己未过门的鬼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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