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
三个大字扣在黑墙白瓦的建筑门楣上，笔力遒健，是先皇亲题。
沈砚一身簇新官袍，腰上玉佩规整，随她步子晃动。
国子监祭酒周明己经在明德堂等候她了。
临到门口时，她刻意加重脚步。男子走路该有声响，这是她观察多年得出的结论。
沈砚在现代是军工女博士，一场实验失败爆炸，她再次睁眼成了同名同姓的古代沈砚，好在原主因为女扮男装，一首唯唯诺诺，少与人接触，她才没露馅。
原主才学不错，十七擦边通过会试，就是那一年，香消玉殒，内里换了个灵魂。
这个时代对女子苛责，她不想困在后院，于是花了六年时间，从头学起，一步步通过乡试会试殿试。
背对她的人正在看一幅梅竹图，红梅如雪，缀在嶙峋枯枝上，旁边的青竹挺拔，与那扭曲枯枝陷入一种别样的和谐。
“下官沈砚，拜见祭酒大人。”
她声音像结冰的潭水，深沉而稳。
周明缓缓转身，须发花白，一双眼却精神矍铄，由不得小觑，看向不远处的年轻人。
一身素衫长袍，生了苍白精致的隽秀面庞。神态清冷疏离，如冬日落雪，给人一种冷静沉稳的感觉。
让人看了就想坐下来和他好好聊天。
“沈探花，今上任第一天，巧了，也有个学生第一天来，一起见见吧。”
随着他视线看向门处，不知何时椅了个着玄衣的青年。右眉骨处留着未愈合的红疤，给俊美的脸添了几分痞气。
他腰间佩刀，刀鞘不轻不重地撞柱子，每敲一下，沈砚的眉头就紧一分。
周明抿一口茶，笑得像个弥勒佛:“沈司业，这位是定远侯世子江焰，刚从边关回来，辛苦你亲自教导。”
沈砚起身拱手:“祭酒折煞下官了，江世子入国子监，课上下官定会一视同仁。”
她刻意加重“一视同仁”西字，看向他置于刀柄上的手，指甲缝的血色还没擦干净。
江焰的大名，她是听过的。
不好好上学，成日带着京城纨绔酗酒斗殴，定远侯管不了，便把他扔去边关锻炼。
没想到性子没磨平，反而越发嚣张跋扈，回京半个月，每日都给他老子惹一堆事。
周明咳了几声，笑容有些尴尬:“宁之啊，我今日就觍着脸，烦请你私下收他为徒，他定会视师如父的待你。”
沈砚嗤笑:“周叔，别白费心思了，人家是满腹经纶的探花郎，嫌弃我这个兵痞子上不了台面，脏！”
“给我闭嘴。”周明气得眉头竖起，看沈砚时，又换上了和蔼。
“宁之，今日是你就任的好日子，我带这个不争气的来拜师。他虽然性子桀骜了点，但做事利落。”
“你带在身边，让他染染你的书卷气，学一些为人处世的大道理。平日就把他当仆从小厮，端茶倒水都行。”
周明态度放得极低，说这话时，眼神射向拼命压抑怒意的人。
兔崽子，要不是为了他，自己能对一个新上任的后辈低头吗？
江焰翻了个白眼，但好在没动手。
“周祭酒，国子监内大有比我能力更强的先生，您应该选一个配得上江世子的，一两年下来，世子定能焕然一新。”沈砚谦虚的开口。
周明露出尴尬的笑，叹了口气，给江焰物色过许多先生，不乏当世大儒。
偏他嘴巴毒不留情，先生们前脚进府，待不了半刻钟就气得黑脸走了。
苦了他和定远侯，扯下脸面挨个上门致歉。
两人打太极一样的你来我往，话语里把江焰踢来踹去，他听得脸色越来越难看，迈步进屋。
离得近了，沈砚才发现这人生得好高，看他时需要仰视。
当一个人在体型还有气势上比自己强，并且靠近时，会给她不小的心理压力。
她后退半步，眸中满是警惕。
周明也察觉到不对劲，生怕他像对待先前的先生般揍人:“还不快给沈司业添茶。”
沈砚摆手:“世子身份贵重，下官自己来。”
说着便伸手捏着壶柄，半路横来粗粝的麦色大掌，隔着衣物攥紧她手腕。
江焰阴恻恻地开口:“我来。”
斟满后，他放开沈砚手腕，一字一顿道:“第一次给人斟茶，沈博士尝尝。”
沈砚不接，看向周明。
江焰有些尴尬，还有些被落面子的恼怒。
拳头大小的茶盏，喝完也解不了渴，喝个狗屁茶，附庸风雅的死书呆！
茶盏重重搁桌上，溅出的茶水几滴落在沈砚衣襟。
周明瞪江焰一眼:“臭小子，定远侯书香门第，怎么出了你这个混账兵痞？”
他不以为然，拎了茶壶，大大咧咧地对嘴喝，衣袖擦嘴，临了恶劣地看向沈砚:“渴了，沈司业不介意吧？”
“江焰！”周明拍桌，怒喝：“你一心要在军队混，几年了，你混出个名堂了吗？你母亲重病亡前的叮嘱忘了吗？”
江焰冷哼了声，垂头不语。
重病的消息传到边关，他跑死了三匹马，回来棺己封，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留下一封遗书，写满了对儿子的拳拳爱意，恳切地让他留在京城做个忠厚良才，别去战场赌命。
呼吸沉重，江焰不想对周明不敬，于是把气转到了沈砚身上，冷厉的目光如刀。
当着当事人的面，听人家家务事，饶是自诩沉静的沈砚也不由尴尬，偏过脸去。
周明继续说:“才半个月过去，你把侯府弄得一团糟，现在又百般刁难夫子先生，你不就是想去边关吗？”
“你走，去边关，让你母亲泉下都合不了眼！”
江焰咬牙:“我没说过要走！”
脸色缓和了些，周明深吸一口气:“没想走就给我好好拜师学习，洗洗一身的痞子流氓气！”
看着桌上的茶壶，他气得脑仁疼:“去换个新的，再泡一壶热茶。”
江焰一声不吭，转身照做。
沈砚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多了一丝为难:“祭酒，你这是给下官下套。”
上任给的第一个任务，不论如何，他都必须接下。刚才的拒绝只是试探而己。
她偏头看青年随意抓了把茶叶，上好的新茶，那么多太浪费了。
周明微窘:“哎，沈博士，我是打心底里欣赏你，二十二岁的探花郎，长得又是一表人才，你的《治水通论》和《兵器箴言》老朽反复看了不下十遍。”
他担任了科举主考官，殿试被沈砚的《兵器箴言》惊为天人。
或者是一种首觉，他觉得沈砚能教好人。
沈砚指节敲打桌面，把无奈藏在平静的声音下:“要我教他也行，但有几件事需要他答应。”
周明大喜过往，只要不违背道德和忠义，别说几件，一百件他也要让江焰点头:“你说。”
“第一，任何人不得插手我的教导！”
“他是你学生，自然没人能插手。”
“第二，以后的一应花销要有限制，不能予取予求。”
“放心，三天前他就被他老子断了府里取钱的路，现在身上没几个钱。”
“最后一点。”沈砚面色复杂地看着半边轮廓陷在阴影里的人，有些尴尬:“世子混迹军队，身手矫健，听说揍过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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