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深处，藏兵谷。
黎明时分，山谷仿佛沉睡巨兽缓慢苏醒。
天光刺破厚重云层，带着初醒的锐利，从东面巍峨山脊的豁口处倾泻而下。
谷中弥漫着山野特有的凛冽与生机，松脂的微苦、泥土的潮润、野花的淡香混杂一处，被晨风搅动着，无声流淌。
那熟悉的八角亭，便静立在藏兵谷不远处的山头上。
亭角飞檐上蹲踞的石兽，轮廓被镀上金边，沉默地注视着谷中岁月流转。
亭内石桌冰凉，石凳微潮。
龙渊此刻便随意倚坐在柱子旁。
他身形颀长挺拔，看似不过二十许人，眉眼间却沉淀着时光也无法磨洗的深邃与疏离。
他对面坐着的，则是亲爱的罡子。
袁天罡今日罕见地未戴那张森冷的玄铁面具。
金灿灿的阳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脸上、颈上、手上，将那狰狞可怖的景象暴露无遗。
皮肤不再是肌肤，更像被无形巨力反复揉捏、熔铸后又强行冷却的暗红蜡块，布满纵横交错的深壑与扭曲虬结的疤痕。
五官几乎移位，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寒潭深渊，锐利如淬火刀锋，穿透这非人的表象，透射出属于袁天罡本人的、洞悉世事的灵魂之光。
纵使龙渊早己看惯，此刻阳光下的细节纤毫毕现，他心头仍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目光下意识地微微避开那过于冲击的正面。
亭下，林木葱茏，枝叶在晨风中沙沙低语。
视线穿过枝桠缝隙，能看到下方林间一株古槐粗壮的横枝上，稳稳安放着一只骨灰坛。
坛身素净，在斑驳光影里静默无声，如同一个凝固的句点。
那是李淳风最后的归宿。
“大唐……终究还是没了。”
袁天罡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山谷深处滚动的闷雷，打破了亭中短暂的寂静。
他端起面前粗陶茶杯，滚烫的茶水在他那扭曲变形、布满厚茧的手指间似乎毫无温度，“弑君篡位，自取灭亡。你送朱温上路，倒也干净利落。朱友珪那个废物，顶个梁王的名头，也不过是你掌中提线木偶。”
龙渊的目光从李淳风的骨灰坛上收回，嘴角勾起一抹极淡、近乎冷酷的弧度：“自朱温血染龙椅那一刻起，煌煌大唐，在世人眼中，便算是彻底咽了气。”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石桌上划过一道无形的轨迹，眼神锐利如出鞘古剑，“不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盘烂透了的棋局，推倒重来，才是吾之所求。”
袁天罡的视线投向亭外，阳光刺目。
他微微眯起那双深潭般的眼，脸上的疤痕在强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可怖：“破而后立……只是这‘破’字之后，要流的血，要填的骸骨，怕是要堆成山了。”
“三百年都淌过来了，还怕血海滔天？”
龙渊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跨越漫长岁月的漠然，“不流尽腐血，新肌如何生长？罡子，这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
袁天罡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阳光勾勒着他脸上每一道扭曲的沟壑，那是长生不死药三百年持续侵蚀留下的永恒印记。
虽非神龙年间那场大火所致，但自贞观二十年为太宗试药起，这“不死”的诅咒便如附骨之疽，日夜不停地扭曲着他的外表，将他曾经刚毅英武的容颜推向非人的深渊。
龙渊的思绪，却飘到了昨天从天异星池言的系统手中截胡得来的东西——复元丹。
系统冰冷的介绍文字清晰地烙印在他识海：“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起死人，肉白骨”。
既然能逆转生死，重塑血肉，那消弭这长生药的侵蚀，是否也有可能？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他面上不动声色，手却探入怀中，一阵装模作样的摸索，实则是从无形的系统空间里取出一个温润的白玉小瓶。
“喏...”
龙渊将小瓶放在石桌上，指尖轻轻一推，瓷瓶滑向袁天罡，“把这个吃了。”
袁天罡的目光落在小瓶上，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好奇。
他太了解眼前这位看似年轻、实则己存世千年的龙泉剑剑灵了。
龙渊的名号多如繁星，有些甚至是他自己恶趣味兴起时胡乱添加的。
但有一点袁天罡无比笃定。
那就是，龙渊是真的不通丹鼎之术！
否则当年为太宗炼制那不死药，就不是李淳风和自己合作了？
“这是何物？”
袁天罡拿起小瓶，入手温润。
拔开塞子，一股难以言喻的草木清气混合着某种奇异的生命能量瞬间溢出，沁人心脾，连亭中的空气都似乎为之一清。
龙渊懒洋洋地挑了挑眉，语气带着惯常的戏谑：“能被我看中，自然是好东西。怎么，罡子，怕我毒死你不成？那我岂不是要少个能斗嘴解闷的老伙计？”
袁天罡那布满疤痕的脸上，极其艰难地牵动了一下嘴角，试图展露一个笑容。
然而这努力在扭曲的肌肉组织下，只形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表情。
“呵，你这老登嘴毒是毒了点，但对你家罡子……”
他顿了顿，声音里罕见地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确实没得说。”
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只是接过一颗寻常的糖丸。
袁天罡倒出瓶中那颗龙眼大小、色泽温润如羊脂白玉、表面萦绕着淡淡氤氲灵光的丹药。
丹药入手微温，触感奇异，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
他仰头，将复元丹送入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没有预想中的苦涩或腥气，反而是一股温润醇厚的暖流。
如同初春解冻的山泉，瞬间滑入咽喉，首抵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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