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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春,孙府。
公元197年,建安二年春。
新春佳节的喜庆刚过,寿春城似乎还沉浸在不久前袁公多施新政与寿春科考大比的热闹里,满目欣欣向荣之景。
作为袁公的第一义子,袁营明面上的第一新贵,追随袁公征战南北,履历战功的孙策府上。
这些时日里,来人络绎不绝,现一时显贵之相,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袁营第一相,寿春辅政大臣,阎象!
名满天下,海内大儒,寿春学宫院长王朗!
江东二张,满腹经纶,两郡太守张昭、张纮!
袁家、朱家、步家等世家俊杰贤才......
迎来送往,一一接待送走这些曾经孙家难以企及的世家名流,孙策都不由有些恍惚。
好像父亲孙坚努力了一辈子,可望而不可及的大汉上流阶级,他近乎不费出灰之力,轻而易举就已经踏足。
没有人比他这位父亲最年长的儿子更清楚,曾经的父亲孙坚,拼一腔血勇冲进乱世,拿起手中一把古锭刀,杀得人头滚滚,无人不怕。
世人称之为江东猛虎,为一时之英雄,实则不过是与一帮子老兄弟,拿性命搏一场富贵。
而这样的富贵,在这高不可攀的世道里,恰恰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肉食者们,最瞧不起的。
当了长沙太守又怎样,封了乌程侯又怎样,当父亲双手染血,满身淋漓的冲进这大汉官场。
不过是他们眼里一把带血的刀,一把染血的剑!
当下贱的人们不听话了,便要拿起刀剑来杀人,而贵人们双手干净如新,不沾污秽。
可再锋利的刀剑,又能有多显贵的地位呢?
孙策至今都记得那个雨夜,当时他少时任侠,仗着家父乌程侯的声望,结交好友,行侠仗义,江湖豪杰无不敬服。
然而那天的雨下得很大,父亲自外征战回来,找到了正同豪侠游玩的自己,就那么静静看着,面无表情。
他当时怕极了,因为父亲腰间刀上的血被雨水打湿滴落下来,那怒其不争的眼神里满是对自己的失望。
当孙策以为父亲要拔剑砍了自己这些狐朋狗友之时,默然良久的父亲转身而去。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他外面的仗还没打完,他这把剑还得去杀人。
后来他的好友公瑾来劝他,说父亲大抵是不希望自己走上他的老路,希望他多结交像他周家一样世家门阀,文人士子。
然而当时的孙策对此却只有苦笑,一代代当刀剑是没有前途的,策又如何不知?
可是公瑾啊!你不明白,除了你周公瑾这个兄弟。
那些真正高高在上,端坐九重云,视苍生为刍狗的世家贵人,又有哪个会瞧得起他孙郎?
这一点,他从小就知道了,从他声名鹊起,意气风发,前往拜访陆康,却被拒之门外的那天,他就再清楚不过。
那个雨夜,父亲眼底的失望不仅仅是对他孙策,更是对他自己。
太守的官职没用,封侯的爵位没用,除非一刀一剑杀尽洛阳公卿骨,否则横亘在他们面前的,便是上品世家与下品豪强间难以逾越的阶级鸿沟!
举孝廉,需要有名士吹捧,当大儒,需要有名士吹捧,选官任职,需要有名士吹捧,就连卖官鬻爵也要名士为你吹捧造势。
而名士吹捧名士!
大汉四百年之弊病,已经固化了一套世家与名士的共生体系,荀家出生的,就必定是荀氏八龙,袁家出来的不是英明神武,也能是任侠义气,孔家出来的便是让梨之贤,陆家出来的便是怀橘孝子。
可难道偌大的大汉天下,只有他们这样世家门阀里,才出孝子,才出贤人吗?
寻常百姓卖身葬父无人问,门阀一朝让梨天下知。
他孙策便是怀着这一腔不愤,拼着一把刀剑也能杀到贵人前的血气,在缺兵少将的境地里,硬生生顶着寿春的压力围了庐江两年,亲身杀至那位少时高不可攀的贵人太守陆康面前!
一枪一剑,杀尽陆家血,让天街踏遍贵人骨。
他原以为,他这一辈子,就会这么杀下去,像他的父亲孙坚一样,杀得尸横遍野血犹腥,杀到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也要低头俯首,直到杀出一片孙家天下!
可事到如今,一切都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对了,好像是自那烛影斧声的夜,从他拜袁术为义父的那天。
原来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不用刀剑架在他们脖子上,也会低头。
原来这些曾经高不可攀的存在,也会像少年孙策仰慕他们一样,仰慕现在的自己。
原来...人都是会变得。
在互相吹捧的言辞中,送走了这些来访的世家门阀,孙策默然走回里屋,为正在为自己纳新鞋的妻子披上一件裘衣。
袁氏手里的活计不停,只回头倾慕的望着他,精致的脸上巧笑嫣然。
“夫君,贵客们都送走了?他们都是父亲倚重的重臣,你要多多与他们结交。
趁着年节,明日备了厚礼,我再去纪将军府上拜访。
他远在陈国不能归家,你更要替他照顾父母妻儿,他知道后会念你的好,你亲自去有勾结大将之嫌,我一个妇道人家过去就可避免这些。
还有黄老将军他们,他们虽是孙家的旧部,感念孙家的恩遇,但若没有人情往来,慢慢也就淡了。
父亲常说,要你勉励,我一介妇人不懂这些,但我知道,即便不能让所有人都支持你,也该让大家尽量不要厌恶你。”
看着妻子又为自己亲手纳鞋,在自己出征在外时,又始终操持府上与各府的往来,人情联络从未怠慢。
娶妻取贤,孙策都不知道若不是取了袁门贵女为妻,凭他手中一把染血的枪,又如何处理的好与这一众世家贵人间的人情往来。
孙策默然良久,只看着窗外云天,天上剩一只孤雁长吟,在风雪的摧折中奋力振翅,找不到归家的路。
“天冷了,莫着凉。”
幽幽一叹,他最终只道了这么一句。
原来人真的是会变得,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成为了少年时自己最痛恨的贵人。
他,是高高在上,俯视九州的袁家孙郎!
他是大汉第一显贵的顶级门阀之子!
曾经他少年时仰望的世家大族们,尽皆匍匐在他脚下,仰望他四世三公的门楣!
现在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拜访陆家,会被避而不见的孙策了,而是陆家尽管心底对他恨之入骨,也得憋着,乖乖的来拜访他。
“夫君,过年省亲的时候,我听父亲在和族老们商议,要将你过继为子,让你改姓袁,看来他是真的甚爱你。
虽然族老们还没答应,但你知道的,父亲一旦有了决断,他们拦不住。
不过,夫君你的意思呢?你愿意吗?”
“我的意思......?”
他极目远望,天上那只大雁已被风雪打湿了翅膀,云雾眯了眼目,他还在奋力飞着,可刺骨的寒风,已让他翅膀无力,心底一片冰凉。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可鸿鹄又拿什么与天地风雪,同命运相抗争呢?
过继为子,袁公厚爱?
这份爱太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或许在旁人眼里,这是通天之阶,是袁公在兑现当年那句【幼子多疾,汝当勉励之】的承诺。
只要改了袁姓,则偌大江淮之地,未必不能由他袁策来继承!
莫说旁人了,就连他的妻子都对他孙策寄予厚望,在为他网罗人脉。
可只有孙策这个当事人,才清楚的知道,袁公对他的不是爱,而是深彻入骨的忌惮。
袁公越是要将他绑定亲密,便越是对他忌惮入骨。
【幼子多疾,汝当勉励之】?
别提多可笑了!
袁公在世一日,谁又能从他手上夺权?
而袁公一朝身死,必是他孙策死期!
无他,袁公甚爱他,黄泉路也舍不得他,定是要与他携手同行的。
所谓的过继为子,所谓的继承可期,不过是袁公做给外人看的。
以一份前途无量的未来为饵,让从他孙策到周瑜乃至与孙家一系的上上下下,都被死死绑架在袁营这辆战车上脱身不得。
而袁公待他孙策越好,给他越高的待遇,将他捧的越接近继承人的位置,孙策便越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死期。
他跟袁公之父子,真的是要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同生共死,千古父子之情,莫过如是。
可他又能怎么反抗呢?又或者说今时今日的自己,还能反抗?还想反抗吗?
一旦过继为子,今后怕是袁公真给他三千兵马领兵出征,他也再无自立之机。
大汉四百年之礼仪孝悌,会如一道沉重如山的枷锁铡刀般,死死压在他袁策的头上。
一旦自立不孝,则千夫所指,众叛亲离,偌大的大汉九州再无容身之地。
“袁策?袁策。”
孙策无声喃喃,“父亲,您曾经仰望的、失望的、渴望的一切,策儿如今唾手可得。
但您在九泉之下,是会像母亲他们一样为之欣慰呢,还是像那个雨夜时一样,看着孩儿默然无言?”
恰在此时,只听一声箭吟声呼啸破空,划过孙策眼底那一抹血丝密布的鲜红。
长箭径直命中天上那在风雪中挣扎的大雁,其翼如折翅燕雀,眸光最后望一眼天上九重宫阙,无力葬于风雪。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
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
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
今无九万里之长风破空,策又怎能背负青天,直上九重宫阙?”
孙策眼眸随大雁而垂落,口中呢喃低语间,屋外传来三弟孙翊爽朗的大笑声。
他金弓银箭,提着一只死去的大雁兴冲冲跑来,欢呼雀跃的向他显摆。
“大哥!你看~袁公赏我的弓箭就是厉害,我居然射下了一只大雁诶!
袁公还夸我有大哥你的风范,等我再长大几年,就能跟大哥一样,追随他奉诏讨贼了。”
孙策深深凝视着他手中的大雁,默然无言。
“大哥?”
孙翊有些诧异,孙策收敛神色,欣慰的笑了。
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谓之曰:
“三弟为人刚猛,有父亲江东猛虎之风范,策,远不及矣。
将来可切莫学我。”
孙翊昂首仰望这位带着孙家自低谷之中杀出,走出前所未有之辉煌的大哥。
他倾慕的望着他,如同当日孙策在雨夜里倾慕仰望着孙坚,却怎么也读不懂他眼底那抹无言而复杂的失望。
然而所有的一切,眼前幻灭的安宁美好,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支离破碎。
一袭甲胄按剑的黄盖急急赶来,他此刻再没了往日里一方大将的镇定自若,眼底只有那从未有过的惊惧与彷徨。
黄盖惶恐无地的破开屋门,见了孙策,只有从喉头哽咽出来的几个字。
“少将军,跑!”
孙策皱眉看他,不明其意。
“黄老将军,何事惊慌至此?凡遇大事有静气,临危不乱者谓之将,这还是小时候您教我的。”
“孙家完了,全完了!”
这位只身转战南北,百折不挠的老将军虎目含泪。
“二公子...仲谋,他...他反了。
寿春内外的军队紧急调动,程普、韩当他们尽力给我争取了个脱身报信的机会。
少将军,快跑吧,我只有片刻时间,现在就得回去,否则整军听命之时少了我,程普他们遮盖不住的。”
“什么!”
待黄盖讲明了详情匆匆离去之后,孙家上下,无不哗然!
“这...这怎么可能?二哥他为什么要谋反?”
“仲谋,他疯了吗。”
“完了,袁公若要杀我们,孙家上下岂有活口?”
......
在全家人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唯有常伴袁术身侧多时,饱受义父手段针对的孙策,察觉到这其中的古怪。
他久被袁术算计,纵使没有周瑜的才情,可也经历的多了。
正如拥有丰富挟持经验的大汉天子,现在一眼就能看出朝中谁想图谋挟持他一样。
被义父厚爱的次数多了,孙策也隐隐对此事深感疑窦。
以义父的心机与掌控力,他孙策尚且被拿捏至此,如笼中鸟,网中鱼,仲谋又是凭什么能脱身自立?
若是自立谋反这般容易,他孙策早就反了,哪轮得到他孙权?
除非这一切都在义父的算计之中,是他故意的。
心底隐隐冒出这个念头,他脑海中不由浮现那双云雾缭绕之上,俯瞰九州的乱世妖瞳。
孙策只觉背后一阵发凉,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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