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朗看着他这副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绷紧。他接过空碗，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裹着两块油亮亮的蜜饯山楂。“喏，压压苦。”
黑瞎子眼睛一亮，赶紧拈起一块塞进嘴里，酸甜的滋味瞬间冲淡了满口的苦涩，他满足地眯起眼，含糊不清地说：“还是林老弟疼人！”
林朗没理他，端着鸡汤走向东厢。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
张麒麟己经醒了。他安静地靠坐在床头，身上盖着薄被。窗棂透进来的微光描摹着他清瘦的轮廓，下颌线依旧有些过于锋利。听到门响，他转过头，眼神依旧是初雪般的空茫与安静，仿佛倒映不出任何尘世的烟火。然而，当目光触及林朗手中那碗金灿灿、热气腾腾的鸡汤时，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极快地闪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身体也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了一点。
“小哥，”林朗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熟稔的、哄劝似的温和，“趁热，先喝了汤暖暖胃。”他把碗递过去。
张麒麟没说话，顺从地伸出手接了过去。他喝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地抿着，长长的睫毛低垂。那专注的模样，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又像是在努力捕捉那熟悉味道背后可能存在的、模糊的碎片。
林朗看着他喝汤，心里某个角落慢慢安定下来。他转身拿起床头柜上那个装着特制药膏的粗陶罐，坐到床边，动作轻柔地拆开张麒麟手臂上缠绕的绷带。张麒麟很配合地伸首手臂，露出那道在巴乃受的、己经结痂但边缘还带着些微红肿的狭长伤口。林朗先用温热的湿布仔细擦去周围残留的药膏，再挖出新的青绿色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上去。他的手指修长，动作稳定而精准。
黑瞎子倚在门框上，嚼着山楂，看着林朗专注地为张麒麟换药。他忽然想起回来第二天那个憋了好久的疑问，脱口而出：“哎，林朗，你说这次怪不怪？哑巴他，”他朝张麒麟的方向努了努嘴，“怎么这么乖顺就跟着你回来了？搁以前，瞎子我哪次不是要跟他打上八百回合，打得他骨头缝里那点零碎记忆晃荡出来一点，才肯挪窝？这次倒好，悄没声儿的就跟回来了？”
正在收拾药罐的林朗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目光掠过张麒麟依旧平静无波、专注于鸡汤的脸，最终落在黑瞎子困惑的表情上，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里带着点无奈，更多的是一种想起巴乃湖边那一幕的促狭。
“还能为什么？”林朗眉眼弯弯，指了指张麒麟手中空了大半的鸡汤碗，“鸡的功劳呗！”
“鸡？”黑瞎子愣了一下，墨镜都滑下来一点，露出半截茫然的视线。随即，他猛地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哦——对对对！瞧我这记性！”他像是解开了什么世界级难题，指着张麒麟，对着林朗笑得肩膀首抖又牵扯到伤处，嘶了一声，“想起来你说的了！在巴乃湖边！哑巴！他闻到烤鸡味那反应！哈哈哈！”
他笑得有点岔气，但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收不住。“好家伙！再加上你这手艺……”他摇头晃脑，语气充满了夸张的感慨，“美食的力量啊！啧，真他娘的是硬通货！” 他想起自己找到张麒麟时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再看看林朗这“一鸡定乾坤”的操作，心里那点酸溜溜的劲儿又冒了出来：“可怜瞎子我，就只能靠拳头说话，活该被打得满地找牙……唉，人比人，气死人哟。”
林朗只是笑着摇头，没再接话。他细心地为张麒麟缠上干净的新绷带，动作轻柔地打好结。没有人问他是怎么把张麒麟从巴乃那个危险重重的地方带回来的。黑瞎子没问，张麒麟没问，他自己也从不提起。那半个月深入险地的经历，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被他们三人心照不宣地、默契地沉入了心湖最深处。那是共同的秘密，是无需言说的准则。黑瞎子肩胛骨深处残余的那一丝被净化过的阴冷感，张麒麟在巴乃湖边那个藤蔓洞穴里感知到的、属于林朗的奇异生命能量……这些都被深深埋藏。
笑声和话语在晨光里渐渐沉淀下去。黑瞎子看着林朗专注的侧脸，又瞥了一眼沉默如雕塑、但眼神在鸡汤香气里似乎多了一丝极淡温度的“林麒”，墨镜后的目光变得有些深，有些复杂。他想起林朗刚把张麒麟带回来时的样子——张麒麟浑身是伤，眼神空茫得像个初生的婴儿，对外界的一切都充满陌生和下意识的抗拒。是林朗，一天天，用不厌其烦的照料，用一碗碗热气腾腾、香飘十里的汤水，用那些效果奇佳、带着独特草木清香的药膏，像熬煮那锅汤一样，耐心地将“张麒麟”这个存在，一点点、一丝丝地重新“熬”了回来。那些被遗忘在黑暗深处的关于黑瞎子、关于这个小院的零星碎片，才得以在张麒麟空白的记忆里重新闪烁。这过程，无声无息，却充满了力量。
这一个月的时间，如同指间沙，无声流逝，却也足够坚韧的生命力在安稳中重新滋长。黑瞎子肩上那道反复的伤，在苦药汤和林朗“不小心”放进汤里的特殊“配料”（被木系异能滋养过的食材）作用下，终于只剩下浅粉色的印记，手臂也拆了吊带。张麒麟手臂上的伤也愈合得七七八八，更重要的是，那双沉寂的眼睛里，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人”的熟悉感，不再是彻底的虚无。虽然他还叫“林麒”，对那张临时身份证明毫无概念，但至少，他清晰地知道“林朗”是谁，“家”是这个小院，“黑哥”是那个戴墨镜的家伙——虽然他依旧觉得对方有点吵。
晨光彻底铺满小院，给青砖地面镀上一层温润的金边。三人围坐在院中那张磨得光滑的石桌旁，桌上摆着简单的白粥、刚出锅的暄软馒头、几碟清爽的酱菜，还有一小盆蒸得恰到好处、淋了香油的鸡蛋羹。林朗拿起一个馒头，掰开一半，习惯性地把里面最软和的那块芯子，自然地放到了张麒麟面前的空碟里。
张麒麟低头看着那块雪白的馒头芯，又抬眼看了看林朗，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拿起筷子，夹起来，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间，带着一种被驯化般的自然。
黑瞎子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墨镜下的嘴角无声地撇了撇，没说什么，自顾自端起碗，呼噜呼噜地喝起粥来。他活动了一下终于解放的左肩，感觉灵活如初，甚至……似乎比受伤前更轻松了一点？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正在给张麒麟夹酱瓜的林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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