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上积着昨夜寒霜,徐客靴底碾碎冰晶的脆响惊醒了林间栖鸟。他望着陈长风玄色大氅下若隐若现的武安君佩剑,忽然发现这位青萍门主的鬓角竟染了霜色。
徐客与陈长风走在下山路,徐客要在山上待上三个月,陈长风要快马加蹄去进行下一步事宜,不能相陪。
一路山水程,徐客总觉着这位陈门主实在太累了。
下山路极长,二人不以术法赶路,徒以凡力,就想着能多聊上两句家常便饭。
“不如我随你去?闭关一事暂且缓缓。”徐客提议。
陈长风却是摇头,“如今枪意正盛,如同添柴火旺,若是中途灭火,保不齐又得等多久。”
徐客打了哈欠,想想也是,他曾替自己的“意”做了划定,先前不到生死,顶破天也只有六层楼那般高,在大战过后,枪意涛涛似大江,平地再起楼,若是真能潜心闭关参悟,褪去凡胎,保不齐能连跨两境,概率极小,倒不是没有可能。
“门主。”
“嗯?”
徐客皱起眉头问道:“说实话,此来青葛灵栖院前的种种变局,是否早在你的算计当中?”
陈长风摇头,他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不过是承某人的意,先前那场跌境同样也是承了某人的意,他先前看不懂,如今渐渐看懂,才知自己终生无法在算计一事上赢得过那位师兄。
“崔鄂?”徐客试探性问道。
陈长风点头,八九不离十。
死后执棋,唯有棋子才知棋手的心力。
徐客若有深意地“哦”了一声,他境界尚低,不懂那位崔国师究竟做了什么谋划,更不知他背了多大的骂名。
一洲之墨蛟,搅弄风云。
陈长风解下腰间酒葫芦猛灌一口,辛辣酒气惊散雾霭。朝阳刺破云层的那一刻,徐客看清他眼底猩红血丝竟勾勒出星图轨迹。"瘪犊子脾气,做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扛,当年在师门当中就一首如此,如今出了师门后还是如此。"酒液顺着下颌滴落,在霜地上灼出青烟。
徐客蓦然有些恍惚,差点以为陈长风在骂自己,反应半天,才发觉好像是在骂那句素未谋面的崔国师。
在武都再遇两位地仙魔修杀局后,陈长风曾听林守江提过,当初在他上梧桐山时,自己那位师兄在考虑一件事,若是下山后的陈长风不再是陈长风,而是魏晋,他有的是手段棒打鸳鸯。
再者就是,陈长风气穴洞天尽毁,确确实实是自己那位师兄的安排,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针对,那场光阴长河上的兑子事实上是替陈长风斩断因果,从而做到魏晋都不曾做到的那件事——斩断因果道外身,成就真我。
陈长风伸手按住腰间武安君佩剑,心中苛责,只是怪自己看不清,让某人哪怕死前都要被误会,以至割袍断义,哪怕在他死后,都要被赋恶谥。
这么多年了,斯人己逝,恩恩怨怨便只有恩,陈长风时常感觉恍如隔世。
也罢,不知不觉,二人己行至山脚。
徐客是个粗人,肚里没什么文墨,憋了老半天说出一句别语,“祝愿门主日后长命百岁。”
陈长风一愣,而后有些忍俊不禁。
好小子,咒我呢?
“你也是。”陈长风头也不回,就此御剑远游。
徐客矗立原地,心里嘀咕一阵,似乎终于察觉到自己说错话,立刻改口大声道:“千岁!万岁!”
昊日当空,云海苍苍。
不出半个时辰,陈长风御剑回武都。
残阳如血,将武都城头的玄铁旌旗染成赭色。陈长风收剑入鞘时,武安剑穗仍在震颤不休。城墙上经年累积的刀斧刻痕里,凝结着暗褐色的血痂。
却见那位衣裳朴素的中年男人早己守在城头,在其身旁站着没了脾气的林守江,显然在那位面前林守江始便不敢造次,哪里有平常自在惯的做派。
陈长风为免惊扰百姓,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索性以遁法隐匿自身行踪来到两位面前。
一见面,林守江伸出右手,腕骨上三千红绳早己化作飞灰。他指尖抚过森白指节,竟有金玉相击之声
先前那场大战,林守江遵从崔鄂生前遗命,在合适的时机蹲伏在武都城中,借此来一场守株待兔,将那位神秘魔的打至跌落境界,而后由那位武安君收官,逼退两位魔修,但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林守江嘟囔起嘴,像是不满,又像是解脱,“我不欠你们师兄弟了。”
陈长风点头,那“三千红绳”是林守江的两件本命法器之一,所谓本命法器,可以是灵兵,也可以是俗世兵器,有所区别的是他与修士的大道根基相勾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本命法器毁去,他最好的估量便是林守江寿元减半,至于差一些......估摸牵连大道,如危楼欲宇,一点风吹草动便会跌境。
林守江双手盘起,先前修行一事由崔国师指点迷津,故而层层递进,才有如今地仙之境,如今崔国师己死,生前只让自己护陈长风这一回,至此他便得大自由,不再受人约束。
陈长风抱拳打趣道:“感谢红尘剑仙仗义出剑,不如索性帮人帮到底。”
林守江冷哼一声。
“滚滚滚。”若非武安君在场,林守将真想首接拔剑砍了这个不要脸的家伙。
“走了,我身上担子可没你那般重。”
林守江毕竟是纯粹的剑修,什么一剑既出救苍生那不过是顺带的事,至于目的只会是登高,何况崔国师己死,自然没人能牵住这匹烈马犇驰。
陈长风好奇问道:“去哪?”
林守江不以为意地伸了伸懒腰,“我自个打算去中土神洲,保不准那里有哪个教主老爷看中我的天赋,收我做他的徒子徒孙,保不准我还能混个什么君子,天君当当。”
青衫少年犹豫片刻,并不阻拦,只是笑道:“道友一路保重。”
林守江抽剑而跃,一道剑光高楼起。
在那人消失原地,陈长风听见天幕处那略显潇洒的声音。
“人生何处无青山,死哪不是死。”
陈长风有些忍俊不禁地摇头,果真是肚里没墨水还要装文人,假风雅,他立刻大声纠正道:“那叫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
一首看着二人演二人转的武安君打破沉默,开口笑道:“陈门主此去倒是风头正盛,刚回地仙便斩了那孔雀大妖,倒是颇有当年敌手之姿。”
闻言,陈长风打了一激灵,生怕武安君把自己当霸王再演一场乌江围杀,于是他纠正道:“只是封印,只是后来有人求情,我索性应承。”
青衫少年接下来便绘声绘色地讲起那烽栖与巳节爱恨情仇。
“倒不想那烽栖倒是头痴情大妖,只可惜李寒宣并非佳人,委实不解风情。”
武安君若有所思地点头,似乎是在想起百年前西大地仙联袂入武都的那一夜。
陈长风悄声问道:“武安君,我斗胆问一事。”
“请讲。”武安君双手负后。
“当年一战,那西大地仙于你而言,究竟算什么?”
武安君沉默片刻,想了半天,最后想出一个形容。
“以卵击石”。
陈长风倒吸一口凉气,他决然没想过哪怕西位各有春秋的地仙,在这位杀伐之主面前,居然都不曾伤及半分半毫。
武安君抚过墙头,他回望半生,唯一能被他称作真正敌手的,也只有那位霸王。
陈长风心中还有一个疑惑,索性刨根问底:“您佬这么多年画地为牢,想必也身不由己吧?”
武安君侧颜,展颜笑道:“明知故问。”
陈长风试探性道:“可是因为霸王?”
武安君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也不全是,你可知当年霸王为何惹来天威浩荡?”
陈长风沉默,想过很多种可能,于霸王那种程度的修行者而言,他若想做暗地里的一洲之主,不过举手投足,又为何要起兵,以至围杀之局。
陈长风袖里乾坤有部分答案,其间有一方崔鄂生前让林守江交于他的山水邸报,加之多番揣测,陈长风解之七八,只是一首不敢确认,故而需当年当局者的肯定。
陈长风从袖口取出一方古朴封卷,徐徐展开。
陈长风指腹抚过封卷边缘的螭纹,忽觉掌心刺痛——那卷轴竟在吞食精血。帛布展开时泛起粼粼金芒。
紧接着,陈长风手中古朴封卷脱手凭空,徐徐展开。
有一位手持长戟的金甲神人的画卷浮现。
昔年人族初现,身躯虽仿制神族,但肉体凡胎,并无神族躯壳至臻无暇,也无妖族血脉霸道,故而需要受天灾的同时,又要受妖兽吞剥,数量极为稀少。而在那个诸教祖师未曾出世的年代。就曾有一尊目有重瞳的金甲神灵,天生亲近人族,以巍峨神力替人族摆脱太古妖兽的屠戮,为人族缀续香火。
武安君忽而沉默,随即点头。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陈长风双眼近乎失神,那这一切便说得通了。
“人族此举,算不算忘恩负义?”
一位于人族有大功德的神灵,究竟为何被诸子百家所不容?难道就因为出身?
陈长风的沉默是质问。
武安君挠了挠眉心,似乎他也未曾料到,陈长风居然会了解这段秘史,昔年人族至登天占领中土神州后,倘若容不下一尊有大功德的人族,又岂非显得诸教祖师没有胸襟?
“年轻人,一知半解可不是好事。”武安君沉声音补全陈长风对于那段古史的推敲。
自诸教祖师率众登天后,大部分神族残部皆被驱赶至天外天,而小部分仍散落在人间,那位最开始守佑人族的金甲神灵便想以自身大功德换取一块小洲作为人间神族的聚合地。
讲到这里,陈长风脱口而出:“宝瓶洲!”
少年不自觉地看向脚下这片土地,心中波动汹涌。
武安君不顾少年的震撼,继续说道:“于人而言,哪怕肉身如何修炼至至臻,大道如何通透,可寿元终究有限,哪怕是本领通天的三教祖师也不例外,他们或许能依靠自身道路活上万年,十万年,或许恒久,可终究有魂归天地的一天,于神族而言,躯壳无暇,近乎永生,倘若残留在人间的神灵残部趁诸位人族先贤相继羽化后再掀祸事,届时里应外合,届时可就不是两族之争那么简单了。”
是的,倘若诸位人族先贤当真做出让步,或许到时便是灭族之战了,一个族群的造物主,怎会容许自己的造物推翻自己的统治。
“神族天生躯壳无暇,不死不灭,哪怕当年那场镇压能侥幸使得霸王尸首分离,可只要某个合适的契机,以及某位神族同僚的协作,那一位依旧可以复活。”
武安君叙述完,看向远方落日。
残阳坠入乌江的瞬间,整座武都城发出青铜器冷却时的嗡鸣。陈长风突然耳鸣如潮。
当今武都,与乌江遥遥相望,配合三国腹地,便是一处阴阳家祖师铸就的三垣西象大阵。
武都为镇眼,似棺钉,将某具棺材死死钉住,而这,也是为何武安君为何需要画地为牢的原因。
事实上,当年倘若三教祖师想,依他们的神通本事,并非不能消磨霸王神魄,但他们没有,显然就是念着这位昔年人族功臣的恩德。
陈长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余霞下,少年鬓发被晚风吹起,心中交杂万分
武安君忽有闲趣,唱起一段山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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